夜过三更,武正侯府的书斋里还亮着灯。
范正鸿轻手轻脚解下朝服,刚想往内室溜,就听“咔嗒”一声,内室门自己开了。赵持盈抱着胳膊倚在门框,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罗衫,发髻松松挽着,显然是久等未睡。
“还知道回来?”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疲惫的冷意。
范正鸿心里“咯噔”一下,赔笑:“官家留对,误了时辰……”
“留对?”赵持盈抬手,把一封刚刚誊抄回来的朝报“啪”地甩在他胸口,“留对留到金殿杀人?十七颗官印,血还没干就敢往家里带!”
范正鸿接住朝报,一时语塞。赵持盈转身进房,他只好跟进去,顺手掩门。灯影下,案上早摆好两副碗筷——饭菜用汤碗反扣着,显然热过又凉了。
“先吃饭。”赵持盈坐下,揭开碗盖,热气带着葱姜味扑面,“吃饱了再挨骂。”
范正鸿哪敢动筷,先把朝报放一边,小心给她盛汤:“盈娘,今日殿上事出有因——”
“我知你迫不得已。”赵持盈打断,却把汤勺往桌上一搁,发出脆响,“可你答应过我什么?‘网要一张张撕,命要一条条保。’结果呢?十七个人,你说杀就杀!”
她抬眼,眸底微红:“他们不是无辜,可也不是首恶。你拿他们祭旗,痛快是痛快,后患呢?蔡京、童贯在暗处看着你,官家在丹墀上盯着你,下一步你预备杀谁?再下一步,轮到谁杀你?”
范正鸿沉默片刻,缓缓坐下,握住她的手:“我杀他们,是杀给官家看,也是杀给百姓看。不流血,括田停不下来;不流血,淮西百姓就永远等不到粮船。今日殿上,官家已亲口罢醮、停括田——这血,没有白流。”
“盈娘,我答应你的,从未忘。”他声音低哑,“可天下事,总要有人先弄脏手。我若不脏,百姓就得死;我若脏了,你陪我洗。”
赵持盈望着那虎符,眼泪终于滚下来,却倔强地别过脸:“洗?你拿什么洗?血渗进指缝,一辈子都洗不掉!”
她深吸一口气,抬袖拭泪,语气慢慢软下:“我不是怪你救人,我是怕你把自己也搭进去。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办?”
范正鸿起身,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肩:“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当众杀人。往后,只杀该杀的首恶,不再拿小卒祭旗。网还长,我用智取,不再用血洗。”
赵持盈靠在他怀里,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吃饭吧,菜都凉了。”
两人重新坐下,范正鸿刚夹一筷子笋,忽听“笃笃”敲门,老管家低声禀:“侯爷,门外有位姓李的先生,说有‘海外’急件。”
赵持盈抬眼,苦笑:“才说洗手,又来生意。”
范正鸿放下筷,替她掖了掖鬓角:“我先去打发,回来再陪你吃。”
夜雨初歇,武正侯府的书斋窗外,芭蕉叶上还滴答着残水。范正鸿卸了朝服,只披一件素纱直裰,灯前展开那封被海潮与汗水浸得发皱的帛书——
“侯爷钧鉴:
孟康已驾新制‘飞虎’海鳅,载阮氏三雄并杜壆等三百二十人,于五月廿七夜子时出洋。
是夜东南风急,浪高丈七,船却稳若平地,众皆呼‘天佑’。
杜大王亲把舵,首帆悬‘斗’字灯,三阮各率水手轮桨,日行三百里。
第三日卯刻,海水由苍转碧,远见巨鲸喷沫如山;午间,有飞鱼群掠桅而过,翅若银刀,此皆内海未见之景。
第七日,折正东,罗盘上‘辰’位忽旋,针摆不定,孟康言‘已近外洋暗磁’,遂以星盘校向。
今夜星汉灿烂,南北斗皆高悬,杜壆指紫微而誓:‘若得良粮归,必除赵家苛网’。
王进亦设香案,遥拜侯爷,祈海风常顺、人船无伤。
另:孟康于底舱隔出‘湿仓’,以海水蒸露,淡可饮;又载曲糵、豆饼各十石,可生豆芽,以防久航坏血。
阮小七已捕得飞鱼千余尾,盐渍为脯,味胜淮西鲤鱼。
今我等去中原三千里,去侯爷之‘网’亦三千里。
愿早觅仙粮,满载而归。
候风信,再奏。
——王进顿首
六月朔日,舟行外洋,星斗低垂,如在舟畔。”
帛书末尾,另有一行小字,笔迹却换作杜壆——粗豪歪斜,如刀刻斧凿:
“范侯,鲸背作鼓,星斗为旗!
若寻得粮,归途敢有拦者,先问杜某蛇矛!”
他阖匣转身,却见赵持盈倚门而立,手里端着一盏姜桂蜜汤,热气缭绕,衬得她眉目柔和。
“海外来的?”她轻声问。
“嗯,人已入外洋,星盘都照上了。”范正鸿接过蜜汤,却不喝,只凝视盏中漩涡,“盈娘,我今日才真觉——咱们这条船,也出海了。”
赵持盈抬手替他掖了掖鬓边白发,声音低而坚定:“那就别让他们孤帆。你守你的朝堂浪,我替你稳住后院舵。风再大,也总有归港的一天。”
窗外,残月如钩,照见殿脊高檐,也照见万里之外的怒海。范正鸿举杯一饮而尽,似把鲸波、星斗、粮芽、盐脯,连同那面“斗”字帆,一并吞入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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