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的日常如同一台持续运转的机器,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轰鸣。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台机器内部那些作为“零件”的人,其自身的温度和质地,也开始显露出并非铁板一块的细微差异。执行层的态度,出现了耐人寻味的分化。
负责学习班日常运作的几名改造队队员,以及少数几个在学习中表现异常“积极”而被树为典型的积极分子,他们的言行举止,开始呈现出不同的色调。
那位主要负责领读和做总结性发言的、戴着深度眼镜的负责人,态度始终如一地严厉、刻板。他的声音像是用标尺量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距离感。他尤其擅长抓住学员检讨中任何一点不够“深刻”、不够“彻底”的措辞,进行尖锐的、不留情面的追问和批判,言语如同手术刀,旨在剥离出他认为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污垢”。在他的注视下,空气仿佛都会降低几度。他是这台机器上最冰冷、最严格执行程序的部件。
然而,另一名负责记录和偶尔维持秩序的中年队员,则显得有些不同。他的脸上很少有多余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一丝淡淡的敷衍。当学员们齐声诵读时,他的目光有时会飘向窗外,落在远处泛绿的田野上,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当某些积极分子过于亢奋地批判他人时,他会微微蹙眉,虽然从不打断,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却隐约透露出某种不以为然。他的严厉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职责,缺乏那种发自内心的“战斗”热情。
积极分子内部也有分别。那个总是抢着发言的年轻知青,他的积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仿佛要通过不断的自我贬低和攻击他人,来构筑一道保护自己的防火墙。而另有两个平日里在生产队就以“要求进步”闻名的职工,他们的积极则显得更为“老练”和“务实”。他们发言时,更注重引经据典,措辞严谨,批判的矛头往往指向那些已被定性的、远在天边的“反面典型”,或者是不痛不痒地“帮助”一些公认的“落后分子”,很少主动去触碰更敏感、更可能引火烧身的话题。他们的积极,似乎带着一种精明的计算。
这种分化,在一次针对秦大山的小组检讨会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那天,不知是连日精神压力过大,还是内心深处积压的苦闷终于到了临界点,秦大山在被点名要求谈谈“对家庭问题的认识”时,这个平日里极力隐藏过往的老技术员,竟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失口喃喃了一句:“……我家以前……其实也不是自愿……”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眼神冰冷的负责人立刻厉声打断,呵斥道:“秦大山!什么叫‘不是自愿’?剥削阶级的本质就是贪婪!你这是还想为你的家庭成分狡辩吗?!这种模糊不清、企图蒙混过关的态度,非常危险!说明你的思想根源还没有挖深挖透!”
那声音如同鞭子,狠狠抽在秦大山和其他所有学员的心上。秦大山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胸口。
会场一片死寂。那位负责记录的中年队员,笔尖在记录本上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浑身颤抖的秦大山,又看了看厉声呵斥的负责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记录,但笔迹似乎比平时潦草了一些。而那个狂热的知青积极分子,则立刻跟上,对秦大山“企图模糊阶级界限”的错误进行了又一轮言辞激烈的批判。
这次事件之后,秦大山在学习班里变得更加沉默,如同一尊会呼吸的石像。他几乎不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上下工总是独来独往,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廖奎注意到,他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背,现在弯得更低了,仿佛那声呵斥有着千钧重量,将他本就脆弱的脊梁又压垮了几分。
这些微妙的分化,如同灰色画布上几笔不同深浅的色调,虽然无法改变整幅画面的压抑基调,却让身处其中的人,隐约感受到一丝并非全然绝望的复杂气息。它提醒着廖奎和谢薇,即便是在这架看似统一、强大的机器内部,也存在着人性的细微裂缝。有的冰冷坚硬,有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这让他们在坚持隐忍的同时,也更加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妙的生存空间。毕竟,在面对巨大压力时,一丝微弱的同情与理解,或许就能成为支撑下去的关键力量。
当日头彻底沉入地平线,第七农场被暮色与寂静笼罩,那间位于家属区边缘的破旧土坯房也悄然熄灭了昏暗的煤油灯。当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喧嚣都被隔绝,所有的沉重与疲惫,仿佛都被那无形的屏障拦截在外。
【幸福小屋】内恒定的温暖与光明,如同母亲最温柔的怀抱,瞬间将两人包裹。与外界的春寒料峭、人心惶惶相比,这里是不容置疑的安宁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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