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太子妃的旨意,如同一声沉闷的钟鸣,正式敲响了萧景琰命运中无可回避的乐章。旨意明发,晓谕六宫及文武百官,镇北侯庶女苏静瑶,秉性端良,德容兼备,册封为太子妃,待吉期行大婚之礼。
消息传开,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之下,是各方势力的暗潮涌动。首辅方敬之府邸依旧门庭若市,前来道贺或探口风的人络绎不绝,老首辅捻须微笑,应对得体,无人能窥其真心。镇北侯苏穆远在北境,谢恩的奏疏快马送入京城,言辞恭谨,不卑不亢,仿佛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涟漪。而三皇子一党,则在短暂的沉寂后,迅速调整了策略,李阁老门下的言官们,笔锋一转,开始盛赞太子“顾全大局,心系社稷”,仿佛之前那些暗指太子“不虑国本”的言论从未存在过。
东宫却并未因这道旨意而增添半分喜气。宫人们行走间愈发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那位气压日益低沉的主人。道贺的臣僚被赵怀安客气地挡在了宫门外,只收下贺仪,言说太子殿下忙于政务,无暇接见。
景琰确实将自己埋首于成山的奏章和军报之中。他批阅的速度比以往更快,字迹也更显凌厉,朱砂御笔落下,往往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与不甘都倾泻在这方寸纸墨之间。北境的军情、漕运的整顿、盐税案的后续、各地灾荒的奏报……所有的事务都成了他暂时逃离那桩婚约的避难所。
然而,逃避终究是徒劳的。每当稍有闲暇,那份沉重的无力感便会如影随形地包裹上来。他想起林夙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殿下是太子”,想起程不识那句“心绪郁结,忧思过重”的诊断,想起父皇病榻上那混合着欣慰与审视的目光。他像一头被困在黄金牢笼里的野兽,明明看得见四方天地,却怎么也冲不破那无形的枷锁。
这日午后,皇帝召见。
踏入皇帝寝宫,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胸闷。萧彻半靠在龙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略好些。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宫人,只留下高公公远远地垂手侍立。
“琰儿来了。”皇帝的声音沙哑,带着病中的虚弱,“坐。”
“谢父皇。”景琰依言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姿态恭敬而疏离。
“苏氏女的册封旨意,已经发出去了。”皇帝缓缓开口,浑浊的目光落在景琰脸上,带着审视,“你……做得很好。身为储君,当以国事为重,以大局为重。镇北侯虽非世家大族,但在军中素有威望,其女性情温婉,不涉党争,于你,于东宫,都是不错的选择。”
景琰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儿臣明白,谢父皇为儿臣筹谋。”
“明白就好。”皇帝咳嗽了几声,高公公连忙奉上温水,他抿了一口,继续道,“大婚之仪,虽可容后再议,但名分已定,该有的礼数不可废。朕已吩咐内务府,一应赏赐、仪仗,皆按制准备。你也该……学着接纳。东宫,终究需要一位女主人,朕的皇孙,也不能一直遥遥无期。”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景琰心中最敏感、最抗拒的角落。他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难道皇家的传承,比边关将士的性命、比朝局的稳定、比……一个人的真心更重要吗?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看到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也看到那威仪之下,深藏的病弱与多疑。此刻的任何反驳,都只会被视作不懂事、不顾大局,甚至可能引来对东宫,对林夙更深的猜忌。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挣扎与抗议都强行压回心底,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儿臣……遵旨。”
皇帝似乎满意了他的顺从,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转而问起北境军务和漕运整顿的进展。景琰一一禀报,条理清晰,言辞简练,将个人情绪剥离得干干净净,纯粹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公务汇报。
父子二人,一个在病榻上殷殷叮嘱,一个在榻前恭谨应答,看似父慈子孝,君臣相得,但那无形的隔阂与冰冷的算计,却弥漫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比那浓郁的草药味更令人窒息。
告退出来,走出寝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景琰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望着下方巍峨肃穆的宫殿群,只觉得那一片金碧辉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紧了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了胸口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郁气。
回到东宫书房,景琰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久久不语。案头,堆放着柳文渊从漕运沿线发回的奏报,以及石虎最新的密信。柳文渊的奏报称,在他的强力督促和太子手令的威慑下,滞留的粮草已陆续启运北上,危机暂解,但沿途官员阳奉阴违、推诿塞责的现象依然存在,积弊甚深。而石虎的密信则更触目惊心,他追查盐税亏空的线索,发现与漕运贪腐的网络竟有诸多交织,一些关键节点上的官员,不仅贪墨漕粮,更利用漕船夹带私盐,偷漏巨额税赋,而这些人背后,或多或少都闪烁着三皇子母族及李阁老一党的影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