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二楼的上房内,灯花噼啪炸响。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方寸之地,映照着两张沉凝的脸。窗外,达州城死寂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连打更的梆子声都听不见一声。
“小子!”王津裹着硬邦邦的破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压低着嗓子,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少见的焦躁,“听老子一句!这浑水蹚不得!你那点神算本事,耍弄耍弄江湖人、坑坑营地里的愣头青还行!可这回不一样!咱们碰上的是官!”他伸出干枯的手指,用力戳着被面上一个破洞,“官!懂吗?是穿了朝廷那身虎皮的!背后杵着刀笔公文,腰里别着大印律令的官!”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尘脸上:“江湖上你打不过能跑,能蒙能骗能设局!对上府衙?你试试!人家大印一盖,说你是反贼你就是反贼!一纸通文发往各州,天罗地网都为你一人扯开!你一个人浑身是铁,能碾碎几根衙门的钉?耗子舔猫屁股,作死啊!”
苏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那枚温润的佛骨舍利。掌柜那绝望的脸庞、整座城市空洞的繁华、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剑,直视着王津焦灼的双眼,声音异常平稳:“王老,您之前……跑过官斗的龙套吗?”
王津一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啥?龙套?官斗龙套?”他随即反应过来苏尘又在说那些“画本设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官斗!就咱们这书的作者?他要有那水儿写官场里九曲十八弯的道道,咱还用在这鬼地方抠骡子钱?早飞黄腾达吃香的喝辣的去啦!”
“所以啊,”苏尘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却带着洞悉的光芒,“您老得多看点正经书。本朝为官之道,不过三个明路。”
“头一条,”他竖起一根手指,“祖荫袭爵。祖宗拿命换功勋,后人躺在功劳簿上吃皇粮。这路子,多是给武官勋贵,再不济也是个无实权的宗室虚衔。您见过谁祖坟冒青烟,能直接给后代‘袭’个五品知府的实缺?没听过吧?”
王津皱着眉想了想,摇头:“没有。朝廷这点规矩,倒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
“第二条,”苏尘竖起第二根手指,“卖官鬻爵。朝廷财政空虚,打仗了,救灾了,国库揭不开锅了,才开个小口子,拿些无伤大雅的闲散官位,甚至偏远地方的虚职,卖点银子应急。可八年前,是什么光景?”他看着王津,“你我可能记不清细节,但天下大体太平,玄雷南侵也是后来的事。朝廷那时候,有急到要拍卖达州这种四省通衢、每年税银几十万的重镇正印知府吗?范守财上任时那副寒酸样,像买得起这种实缺的主儿?”
王津细细回想掌柜描述的“青布骡车”、“皱巴巴文书”、“蔫了吧唧俩仆从”,这排场别说买官,连个富家员外都不如!他缓缓摇头:“不像。完全不像。”
“那就剩第三条路,”苏尘竖起第三根手指,“也是天下读书人正途所向——科举!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可这条路,有多难?”他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寒门举子,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金榜题名中了进士,朝廷铨选分发,起步不过七品县令!就算此人能力超卓、天纵奇才,朝中又有大佬提携,官路无比顺遂——从知县干到通判,再到同知、再升任知府!这得熬多少年?没有七八载的风霜雨雪磨砺,想都别想!”
他目光如同实质:“这些年在地方摸爬滚打,按察司、巡抚衙门、六部大佬的眼色、地方豪绅的周旋……一个能在七八年内从县令爬到五品知府高位的人,早该是官场老油子,圆滑似水、喜怒不形于色、深谙平衡协调之道!怎么可能像这位范知府——上任就三把火猛烧,敛财吃相如此难看?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做出灭杀省里按察佥事和巡按御史这种抄家灭族都嫌轻的蠢事?这哪是官场老油条?简直是失心疯的土匪山大王!”
一连串的分析如同冰水浇下。王津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苏尘说的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这“范知府”的身份,在官场常理下根本解释不通!
“嘿!嘿嘿嘿……”王津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冷笑,浑浊的老眼里冒出狡黠的光,他压着嗓子,像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晓得那阳关大道,却忘了这官场上还有一条……走的人少,可一旦走了,那权势比天还快!还狠!”
“嗯?”苏尘挑眉,“哪一条?”
王津探出身子,几乎贴着苏尘的耳朵,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
“中——旨——拔——擢!”
苏尘是真没听过这个词:“中旨拔擢?何意?”
“不懂了吧?”王津得意地咂咂嘴,仿佛在传授独门绝技,“官斗的书作者没本事写,可架不住宫斗话本满天飞啊!所谓‘中旨’,就是不走寻常路!绕开吏部考功、撇掉内阁票拟!直接由后宫里的贵人们,或者是那些伺候贵人们、能常常见到圣驾的大公公们看中了谁,枕头风一吹,私心一动,再或者只是为了在宫外头安插个自己的心腹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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