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晨光穿透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空旷无垠的荒原上。两匹驽马驮着沉默的旅人,蹄铁踏过覆盖着薄霜的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
距离朔州城渐远,但那座黑沉的巨城轮廓仍在视野尽头,如同蛰伏的巨兽。前方,一座关隘的城楼残影已在望。苏尘勒了勒缰绳,马匹驻足。他仰起头,目光落在远处那高大斑驳的城墙上——那是前天他刚被当成填防“炮灰”,经历了一场啼笑皆非的守城战的地方。
几处城墙垛口附近,醒目的巨石碎块如同巨大的疮疤,深深地嵌入墙体。那是北朝投石车留下的狰狞印记,虽然未破城,却永久地改变了那片墙体的形貌。
“前日那一仗……”苏尘打破了沉默,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飘忽,带着深思后的沙哑,“打得好生古怪。北朝人马到了城下,叫嚷几声,城上旗子乱变一通,石头砸了几块,竟又能挂出免战牌派人去谈……最后还能说停就停。倒像……倒像搭好了戏台子,两边角儿上来比划几下,唱念做打都齐全,然后就该收锣鼓了?”
王津闻言,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叹息。他驱马与苏尘并辔,浑浊的目光也投向那些嵌在城墙上的巨石伤疤,压低了声音:
“老夫这两天,趁着你在那狼窝里打滚,也费了些心思打听。此地这打法,江湖上……嘿嘿,有个不上台面的名头,唤作‘打熟仗’!”
“打熟仗?”苏尘眉头紧锁,对这个透着荒诞与油腻的称谓感到陌生。
“对!熟仗!”王津来了精神,口沫隐隐飞溅,带着一种洞悉肮脏秘密的嘲弄,“你以为那支北朝前锋人马真是专程来啃朔州这块硬骨头的?扯淡!他们大军另有要处去!只是朔州刚好杵在他们进兵的半道上!这就好比恶客过门,门庭不扫,总是个碍眼的刺儿头。可要劳师动众真打下来?费时费力,伤筋动骨!不合算!那怎么办呢?”
王津嘿嘿一笑,眼神里的光芒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嘿,过路费呗!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过一趟!敲朔州一笔买路钱,再要个后续粮道不受袭扰的保证,这买卖才做得长远!懂了吧?那北朝的主儿根本就没想着真打下朔州!他就是来敲竹杠的!”
苏尘微微点头,朔州城坚墙厚,非仓促可下,这点道理他也明白。但随即想到交战之初的情形:“可他们刚到城下叫阵时,城上明明回了红令旗,摆明了要接战……”
“嘿嘿,这就有讲究了!”王津的笑声更加刺耳,“打熟仗也得讲究章法!派头!估计那北朝带队的先锋大将是个新手,懂规矩但摸不清深浅!他以为自己亮出刀子吆喝两句,对方就该麻溜儿掏钱了事。可你派多少人马、什么装备来‘叫价’,里头大有学问!只派一小队骑兵孤零零杵在那儿,手里没几斤像样的筹码,朔州城里的佥事老爷能看得上眼?这不跟空手套白狼一个意思嘛!佥事老爷一看,火冒三丈,这不是侮辱人吗?当老子是叫花子,随便扔俩铜板就能打发了?这不,立刻下令挂红令旗,摆开架势!意思再明白不过:‘拿这点本钱就想谈?滚!想吃板刀面就尽管放马过来!一阵箭雨便能射退了你们。’”
苏尘瞬间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先是北军小股骑兵叫阵,守军挂红应战。然后是突然而来的投石车猛轰,守军立刻挂起免战牌,再派人出城交割……他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原来如此……后来北军推出投石车一顿猛砸,佥事府那边就立刻乖乖挂免战牌派人谈判去了……闹了半天,那是让人家亮‘本钱’给逼的?”
“正是这个理儿!”王津一拍大腿,唾沫星子飞得更远,“这红令旗一挂,等于是说‘没点真家伙就想谈?没门!’,结果人家反手亮出投石车!这下轮到佥事府老爷坐不住了!这玩意儿就是人家最大的‘硬本钱’!懂行的都知道它的厉害——准头不够,但打的远,但只要数量够,砸不塌城墙也能把你城楼、垛口、女墙砸个稀巴烂!砸完了呢?守是肯定守得更吃力了,后面还得修城墙呢?那可真是往死里填人填钱的无底洞!”
王津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看透世情的刻薄与无奈:“账算到这个份上,谁还傻乎乎硬顶着让人家砸?那不是铁了心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嘛!所以啊,投石车一亮,明眼人都知道该干嘛了——赶紧派人谈判!把预备用来修城墙的银子,外加一点儿‘辛苦费’,直接塞给对方主事的,顺便要个‘大军过境,互不袭扰’的口头保证。两边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不比真打生打死划算一万倍?这不就是谈好的‘买路钱’?”
苏尘默然。北境边塞残酷的真相如同冰水,再一次狠狠浇灭了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幻想。他想起了北上途中所见那些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难民潮。他们如同被洪水驱赶的蝼蚁,被沿途官府像递烫手山芋一样,一顿饱饭,一纸文书,便“礼送”出城塞,推向更南方的未知死地。原来这套“礼送”的把戏,不仅是官府对难民的推诿,更深刻在边军与外敌的血肉博弈之中,早已演练得炉火纯青,成为了一条冰冷运作的潜规则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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