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杨元福。这个名字,在百新国这片土地上,代表着齐国公的次子,以及一个掌管钱粮赋税的户部尚书。听起来似乎位高权重,但于我而言,这份差事更像是一份不得不履行的职责,或者说,是父亲为我安排的一条还算清闲的退路。
我的上面,有一个哥哥,杨元朗。他继承了父亲最初的爵位,靖边侯。如今的他,远在阳都,担任着五城兵马司的一位统领。那是天子脚下,是荣宠,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我的三弟,杨元虎,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由父亲亲自教导,文武韬略,统御心术,显然是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的。唯有我,似乎被安置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上——百新国户部尚书,掌管一国之钱袋,却又远离了中枢的权力旋涡和最前沿的军务。除了按时点卯,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理不清的户籍、田亩、税赋账册之外,我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读书,练气,或者只是单纯地看着庭院里的花开花落。
如今,我已三十岁了。大哥和三弟,总得轮流前往阳都任职,这是陛下的恩典,是信任我们杨家,但谁又不知道,这同样是一种精妙的制衡呢?将猛虎的幼崽放在眼前看着,总比让他们在远离视线的地方肆意成长要安心得多。
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怀地笑过了。自从十年前,他亲自领兵征讨那个勾结全性、妄图作乱的四皇子之后,他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那场战役的凶险,远超外人想象。大哥也是因为在这场战争中立了军功才被封侯的,这场战争中,全性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门,妖僧道衍,在乱军之中,以诡谲莫测的手段,在父亲身上种下了一道极其阴险歹毒的掌力。这道掌力如附骨之疽,日夜侵蚀着父亲的根基。如今,他只能依靠维持“逆生三重”的玄妙状态,强行锁住生机,压制那道掌力。一旦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道衍那个家伙,他在我60岁那年被我腰斩成了两半,那快100多岁的家伙就这样在地上哀嚎了三天三夜才死。
外人看来,父亲依旧是那个威震南疆、权势滔天的齐国公,容貌因功法的缘故,停留在二十许岁的青年模样,俊朗依旧,眼神锐利。可只有我们这些亲近的人才知道,他那年轻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早已被病痛和疲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苍老灵魂。他坐在书案后批阅文书时,那偶尔流露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和细微的颤抖,都像针一样扎在我们心上。
我在二十二岁那年,于汉水城的街市上,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是百新国本地人,家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长着一张短短的圆脸,眼睛很大,像受惊的小鹿,鼻头有点圆翘,像个小猪鼻子。不算漂亮,至少比不上我记忆中大娘子的妩媚,元敬姨娘的清冷,或是珠钰姨娘的精致。但她很耐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让人觉得踏实。我想,过日子,大概就是需要这样的踏实吧。
当我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想娶她时,父亲沉默地看了我许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有些沉重:“你自己高兴……就好。”
我知道,父亲是有些失望的。他原本属意的,是关安叔叔的女儿。关叔叔是他过命的兄弟,两人早年就有结为亲家的想法。关叔叔对我极好,从未因我这张不讨喜的脸而疏远我。他曾拉着我,很认真地说:“元福,别听外面那些混账话!什么三白眼刻薄寡恩,全是放屁!关叔叔告诉你,看人,要看全貌,看神韵。你的双眉,根根见肉,眉形坚毅如剑,这叫‘卧蚕眉’,主做事一心一意,有始有终。你的嘴唇,棱角分明,唇线平直,这叫‘一字唇’,代表守口如瓶,不说是非,言出必行。人啊,到了一定年纪,他的人品、心性,都会刻在脸上。那些表面道貌岸然的,你只要细看他的眼睛,眼神飘忽不定,或者眼底藏着浑浊算计,那多半就是个衣冠禽兽。”
关叔叔的这番话,对我启发极大。他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最通透的长辈之一。他教会我,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用心去看一个人的本质。
父亲的病,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着整个齐国公府。我那位自由散漫、如同野火般的母亲焰火,也像是被这场病抽走了大半的魂灵。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每天雷打不动地、生拉硬拽着父亲和我去城外纵马狂奔了。现在,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时盯着父亲喝下那碗苦涩的汤药,亲眼看着他咽下去,她紧蹙的眉头才能稍微舒展一些。我知道,她在害怕,害怕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知在哪一刻就会突然倒下。她那曾经燃烧着无尽活力的眼眸里,如今也时常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惶。
素环姨娘更是如此。她本就性子怯懦,如今更是将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了那小小的药炉上。她总是亲自守着火候,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文武火,生怕有一丝差错,将药煎糊了。直到看着父亲将药喝完,她才会长长地松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使命。说来也怪,母亲和素环姨娘,一个如火,一个似水,性格天差地别,过去虽不至于争吵,但也谈不上多么亲近。可在父亲病重这件事上,她们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通与默契。那份对父亲深沉而炙热的爱,让她们摒弃了所有细微的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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