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频阳县的秋,来得比往年都肃杀。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四野,将王翦那座占地千顷的田庄也笼在一片阴郁里。庄外,金黄的粟浪本该是丰收的盛景,此刻却只显出几分沉甸甸的、山雨欲来的压抑。庄内,书房轩窗紧闭,王翦一身素麻深衣,盘膝坐在冰冷的青玉席上,面前摊开的并非兵书战策,而是一卷墨迹淋漓的《公孙龙子》。
指尖划过竹简上“白马非马”四个凌厉的篆字,王翦的嘴角扯出一丝极淡、也极冷的弧度。诡辩?不,这是乱世的火种,是焚尽秩序的毒焰。名家之学,离坚白,合同异,看似清谈玄理,实则动摇根基——动摇大秦以法为骨、以名为绳的根基!他太清楚这些“白马非马”的论调背后藏着什么。六国虽灭,人心未附,那些不甘的遗老遗少,那些蛰伏的复国暗流,正需要这样一把看似无害、实则锋利的软刀子,来撬动刚刚夯实的帝国地基。
“上将军!”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裹着尘土气的冷风。亲兵统领王豹,这个跟随王翦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部下,此刻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因急切而微微扭曲,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铁器刮擦般的锐利:“咸阳急报!稷下学宫旧址,名家学子聚众数百,以‘白马非马’为题,煽动太学生抗辩朝廷!博士淳于越……被他们当众驳得哑口无言,气厥当场!现在那群狂生正抬着淳于越的担架,冲击廷尉府,高喊‘名实相悖,秦法当废’!”
王翦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指尖在“白马非马”四字上重重一按,竹简发出细微的呻吟。果然来了。他归隐频阳,自污求存,原以为能避开这咸阳旋涡,可这旋涡,终究还是卷着血与火的余烬,追到了他的田庄门口。名家?公孙龙的门徒?一群被六国余孽推上前台的卒子罢了!他们真正的刀,藏在“白马非马”这诡谲的迷雾之后,直指大秦立国的根本——名法!
“廷尉府如何处置?”王翦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廷尉李斯大人震怒!”王豹语速飞快,“已调中尉军封锁学宫街巷!但……那群狂生挟持了数十名太学生为质,占据学宫正殿,以公孙龙遗着《指物论》为盾,口若悬河,辩得中尉军士哑口无言!李斯大人投鼠忌器,更怕强行弹压,反坐实了‘秦法不容异议’之名,让天下学子离心!陛下……陛下已连发三道谕令,命上将军……速返咸阳平乱!” 最后一句,王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谁都知道,王翦翦告老归田,就是为远离这是非之地。如今这烫手山芋,却带着皇帝的严令,硬生生塞了回来。
王翦缓缓合上竹简,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窗外,一片枯叶被风卷着,狠狠拍在窗棂上,又无力地滑落。他站起身,没有看王豹,目光投向窗外阴霾的天空。返咸阳?再入那权力的角斗场?他这把老骨头,这把名为“王翦”的利剑,早已深藏鞘中,沾满了田亩的尘土。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白马非马”的风,刮得太邪,太毒!
“备马。” 王翦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他转身走向内室,那里,悬挂着他征战半生的玄甲,还有那柄沉寂已久的断水剑。
咸阳城,稷下学宫旧址。
昔日六国学子论道争鸣的圣地,此刻已沦为剑拔弩张的战场。残破的宫墙外,黑压压的中尉军士甲胄森然,长戟如林,将整片街区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宫墙之内,正殿前的广场上,数百名身着儒衫或名士宽袍的学子聚集,人人脸上带着亢奋、愤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们围护着中央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台上,几名须发皆张、眼神狂热的中年名士正唾沫横飞,声嘶力竭。
“白马非马!此乃天地至理!” 为首的名家巨擘公孙衍(虚构人物,公孙龙学派代表),高举一卷泛黄的竹简,声音尖利如夜枭,穿透沉闷的空气,“白马者,色白之马也!马者,形也!色非形,形非色!白马岂能等同于马?秦法苛酷,以名定罪,指鹿为马,混淆黑白!此乃名实相悖,天地不容!今日,吾等以公孙先师遗着为证,要问一问这煌煌大秦,可能破此千古之辩?!”
“白马非马!秦法当废!” 台下学子群情激愤,齐声高呼,声浪震得殿宇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被他们挟持在前的数十名年轻太学生,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如同暴风雨中无助的雏鸟。
廷尉李斯站在宫门外的指挥高台上,脸色铁青,宽大的袍袖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身边,几名精于律法的属官面红耳赤,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惨败的辩论。
“大人!这群狂徒,根本就是胡搅蛮缠!白马非马?牵一匹白马过来,它难道不是马?此等诡辩,如何能服众?” 一名属官气得胡子直翘。
“服众?” 李斯从牙缝里挤出冷笑,“他们要的不是服众!他们要的是乱!是以这诡辩之术,乱我大秦法度之基!白马非马?哼!今日若容他们以此歪理邪说动摇国本,明日就有人敢说‘皇帝非人’!此风,绝不可长!” 他眼中杀机毕露,但目光扫过那些被挟持的太学生,又强行压下。强攻?血流成河,正中那些幕后黑手下怀!可辩?公孙龙遗着在手,这群名家疯子已将诡辩之术玩到了极致,寻常法吏如何是对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