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淄城的七月,空气黏稠得能拧出铁锈和灰烬。昔日冠盖云集的稷门大道,此刻翻滚着黑烟与血腥。竹简燃烧的焦糊味、桐油助燃的刺鼻气、还有皮肉灼伤的恶臭,混杂在热风中,抽打着每一张惊恐的脸。火!到处都是火!稷下学宫那巍峨的雕梁画栋,此刻成了最好的薪柴,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夜空,将悬挂在门楣之上、象征着百家争鸣辉煌的“稷下”巨匾吞噬。木料在高温中发出痛苦的爆裂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
火光映照下,一场惨烈的屠杀正在上演。数千名头戴儒冠、身穿麻布深衣的士子,手持削尖的竹简或简陋的农具,如同扑火的飞蛾,绝望地冲击着由黑色甲胄组成的钢铁堤坝。他们口中嘶吼着不成调的句子,是《诗》的残篇,是《书》的断章,更是家国覆灭后无处安放的悲鸣与狂怒。
“赳赳老秦!共赴国殇!杀!”
秦军都尉的吼声如同冰冷的铁锥,刺破混乱的喧嚣。回应他的是更为整齐、更为冷酷的咆哮:“风!风!大风!”
“嗡——!”
弓弦齐震!一片乌云般的箭矢腾空而起,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扎入冲锋的人群!利刃撕裂麻布,贯穿血肉,沉闷的撞击声和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压过了火焰的咆哮!前排的士子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滚烫的鲜血泼洒在滚烫的地面,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带着腥甜味的白雾。后排的人踏着同伴犹在抽搐的躯体,目眦欲裂,挥舞着手中仅存的“武器”——那或许是一卷《论语》,或许是一块砚台——继续向前扑去!
“长矛!进!”都尉的指挥毫不停顿,冷酷如机械。
“喝!”森然如林的长矛齐齐放平,带着金属的寒光,如同巨兽的獠牙,迎着汹涌的人潮,稳定而决绝地向前推进!突刺!收回!再突刺!每一次整齐划一的动作,都带起一片更为凄艳的血花!矛尖穿透胸膛,撕裂喉管,将最后的怒吼扼杀在喷涌的血沫之中。稷门大道,这条曾流淌过智慧与辩才的圣途,此刻彻底沦为血肉磨坊。断裂的竹简浸泡在粘稠的血泊里,墨迹被迅速晕染、吞噬。燃烧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在残破的儒冠上,落在无神的眼瞳里,落在秦军士兵冰冷的面甲上。
王翦翦勒马立于街角一座尚未起火的石牌坊阴影下,玄色大氅纹丝不动,如同融入黑夜的一道裂痕。断水剑横于鞍前,剑格处那颗墨色宝石倒映着冲天的火光与飞溅的血色,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他的脸在明灭的火光下半明半暗,深潭般的眸子毫无波澜,只是静静注视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却又必须由他亲手扑灭的炼狱。
“将军!”石大个策马从浓烟中冲出,魁梧的身躯上溅满黑红的血点,厚背柴刀还在滴着粘稠的血浆,他牛眼赤红,声音嘶哑如破锣,“学宫藏经阁!火……火太大了!那群酸儒疯了似的往里冲,临死了还把火把往里扔!再晚……就真成灰了!”
王翦翦的目光骤然一凝,锐利如鹰隼,穿透混乱的战场,锁定了学宫深处那栋最为高大、此刻已被烈焰彻底包裹的楼阁!藏经阁!那里是稷下学宫一百五十年的魂!诸子百家的心血,无数未见于世的孤本、秘录,此刻正在烈焰中哀鸣!
“呛啷!”
断水剑骤然出鞘!漆黑的剑身在火光下只拉出一道幽冷的残影!
“左翼锋矢阵!凿穿!”王翦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金铁的锋锐,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目标,藏经阁!阻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诺!”石大个狂吼应命,如同被激怒的巨熊,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火海方向狂飙而去!柴刀挥舞,带起凄厉的破空声,将挡路的燃烧梁木和零星扑来的身影一同劈开!
王翦翦紧随其后,断水剑左右挥斩,剑气纵横,将迎面泼来的火舌、砸来的燃烧物尽数绞碎!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火星和灰烬,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战靴踏过滚烫的、满是血污和残骸的地面,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藏经阁近在眼前!整座木构高楼已化身为一座巨大的火炬,烈焰冲天,热浪逼人。无数燃烧的竹简、木牍如同火蝶般从窗口、从屋顶的破洞中喷涌而出,又在夜空中迅速化为灰烬,随风飘散。阁楼下,景象更为惨烈。数十名须发焦枯、衣衫褴褛的老儒生,竟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一道脆弱而决绝的人墙,死死堵在唯一尚未完全被火焰吞噬的侧门前!他们口中齐声诵念着早已不成调的句子,浑浊的老泪在高温下迅速蒸干,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狂热与平静!他们身后,阁楼深处,烈焰翻腾中,隐约可见一排排巨大的、正在燃烧的书架轮廓。
“让开!”石大个勒马狂吼,柴刀指向人墙,“奉王将军令!救火!违令者死!”
回答他的,是更为高亢、更为嘶哑的诵念!最前排几个老儒生甚至张开双臂,挺起胸膛,迎着森寒的刀锋,仿佛在拥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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