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顾阳山迎上李因彩犹带泪光的疑惑眼神,继续道!
“李道长邀我去观中......后来......后来还......收我为徒了。”
“收徒?”
李因彩说着,便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仰头看他,泪眼婆娑中满是惊疑:“那个......老道?他收你做徒弟了?”
“什么老道,是师父!”顾阳山连忙纠正,一边解开肩头的小包袱!
“自然是真的!你瞧,这便是师父赐下的道袍!”
说着,顾阳山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半旧的青色道袍展开,递到李因彩眼前。
青色的布料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李因彩瞬间呆住了,小脸上的惊愕凝固,红唇微张:“你......你当真......去做了道士?”
旋即,那惊愕迅速被一层浓重的忧色覆盖,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又极其不妙的事情,小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
“那......那你做了道士......今后......今后还能......还能娶亲吗?”
“这......”顾阳山心头猛地一刺,仿佛被那最尖锐的问题戳中了最深的隐忧。
他心知肚明,却终是语塞。
仙途渺渺,凶险莫测,自己不过初窥门径,前路是通天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尚未可知。
明日?或许便是身死道消,化作那漫漫求索路上无人问津的一具枯骨。
纵有千般情愫,万般不舍,此刻又如何能许下那飘渺无依的承诺?徒增牵挂罢了。
念及,顾阳山垂下眼帘,将翻涌的苦涩与决绝强行压下,只余沉默。
“好了!别说了!”
李因彩像是被他的沉默刺痛,又像是害怕听到那个可能的答案,猛地伸出手!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顾阳山微张的唇,堵住了他未尽的话语。
旋即又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紧紧攥在身前。
一时间,两人仿佛被施了咒,呆呆地伫立在落山村那条被暮色浸染的青石小路上。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炊烟的暖香与山野的微凉,却吹不散那弥漫在少男少女之间,沉重而青涩的、无言的惘然。
暮霭渐浓,将两个小小的身影悄然包裹,连同那未出口的千言万语,一同沉入渐深的夜色里。
......
落山村!
一朵雪花,伶仃随风,打着旋儿拂过两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
几番起落后,终是悠悠停歇在少女光洁的额上,一点冰凉。
“记着!回家只说今日都在我家!”
李因彩急急道,挥手拂去顾阳山肩头薄雪,眼珠儿骨碌一转,压低嗓音又添了句!
“只......只道后来心念一起,跑去高峰观拜师了!”
话音未落,她人已如受惊小雀,转身便向自家院门窜去。
顾阳山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门扉之后,方才收敛心神,身影没入巷角。
此刻!
门缝后,李因彩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探出的小脑袋缓缓缩回,顾阳山的身影在视线尽头模糊、消失。
她兀自琢磨:“这下总该混过去了吧?顾爷爷那般慈和,当不会细究......”
正自得间,忽觉身侧气息有异,猛一转头,却见娘不知何时悄立一旁!
其眼神似笑非笑地在她脸上刮了一下,一言未发,只留下个意味深长的背影,踱步离去。
李因彩顿时僵在原地,心头那点小得意“噗”地一声,如雪遇暖阳,消散无踪,徒留几分被抓包的窘迫。
片刻过后!
顾阳山推开自家院门,瞧见爷爷顾景路正佝偻着背,挥动旧扫帚,一下下清除檐下积雪。
他忙将怀中道袍衣物妥帖放进门内,疾步上前,不由分说便要去夺那扫帚:“爷,歇着,我来!”
爷爷顾景路见实在是拗不过,便松了手,脸上的皱纹里挤出一丝笑:“山儿,饭在锅里温着,我这就端出来。”
言罢,便步履蹒跚向屋里挪去。
待爷爷在屋内张罗晚饭,顾阳山手下不停,院中积雪已清扫得干净利落。
饭桌上!
一盏油灯昏昏如豆,灯芯结着厚厚的黑痂,挣扎着吐露微光,勉强照亮方寸木桌!
然,却将爷孙二人身形投在粗砺的石墙上,拉扯得巨大扭曲,随着火光幽幽晃动。
这时,爷爷枯瘦的手伸了过来,手中竹筷用得锃亮,尖端早已磨得圆钝。
那微颤的筷头,在昏黄光晕里迟疑片刻,终是探向那粗瓷大碗——
碗中不过五六块油光发亮的酱肉,肥瘦相宜,浸在浓稠醇厚的酱汁里。
“山儿,吃!”
三块最厚实的肉,被稳稳夹起,越过米饭蒸腾的白气,“笃”地落入顾阳山碗中。
深褐酱汁顺着肉块滑落,在雪白饭粒上洇开一片诱人痕迹。
顾阳山抬头,见爷爷已收回筷子,便默默低头扒饭。
灯光下,爷爷头顶稀疏的白发更显凋零,头皮清晰可见,脸上沟壑纵横,宛如干涸龟裂的河床,在昏影里愈加深邃。
“爷,够了!”顾阳山又见方才之举,这次欲将肉夹回。
“莫动!”爷爷眼疾手快,又夹了两块欲放下,同时用筷子压住孙子的筷尖,力道意外地稳!
“山儿,长身子呢!”
声音沙哑,目光却避开顾阳山的注视,只盯着自己碗中仅余的那块最小酱肉和几片浸透酱色的老姜。
爷爷手上厚厚的老茧刮擦着顾阳山的筷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手背布满深色鸡皮,青筋如虬结老根般凸起,此刻却显出不容置疑的坚持。
待油灯火苗倏地一跳,墙上纠缠的身影剧烈摇晃又分开。
顾阳山便只得低头,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微柴,咸香的酱汁混着米饭吞咽下去,滋味复杂。
爷爷则慢条斯理,夹起一片酱姜,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屋外寒风掠过瓦顶,呜咽声声,桌上灯火随之又暗了几分。
一炷香后!
灶房内水声淅沥,顾阳山正收拾碗筷。
爷爷顾景路搬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坐在屋门口,目光沉沉投向雾气弥漫的夜色深处,若有所思。
右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拍,却捞了个空!
这时才恍然记起,那杆伴了他半生的老烟袋,早已戒掉多时!
一丝怅惘悄然爬上他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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