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秋深雾锁城,吴宫残烛照龙旌。
蜀使持函登殿陛,汉诏宣罪震簪缨。
暗通魏孽谋行刺,私纳亡臣蓄叛兵。
三罪昭彰催降表,江东风雨近危倾。
公元237年,景耀十年的初秋,来得格外肃杀。建业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攥住,浓重的白雾自浩渺长江升腾而起,如同凝固的奶浆,沉甸甸地淤塞在宫阙殿阁之间,压得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鸱吻檐兽也瑟缩着失了精神。水汽浸透了每一块斑驳的青砖、每一片黯淡的黛瓦,连朱红的宫墙都洇出大片大片深暗的痕迹,无声地流淌着,蜿蜒如血泪,仿佛这巍峨的宫城也在默默垂泣。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腥气与秋露的湿寒,吸入肺腑,带着一种粘腻的沉重。
吴宫正殿——建业宫主殿,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支撑着幽深而压抑的空间,仿佛撑着一座即将倾覆的巨山。殿内光线昏暗,仅靠壁龛中几盏长明灯和殿门透入的惨白天光勉强照明。巨大的冰鉴早已撤去,残留的凉意早已被无处不在的湿冷和一种更深的阴郁驱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陈旧木料、陈年熏香以及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变的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败和药石的苦涩。殿内侍立的宦官和宫女们屏息凝神,低垂着眼睑,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丝微弱的声响都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惊动那潜伏在阴影中的巨兽。
御座之上,吴主孙权,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令天下侧目的江东雄主,此刻正斜倚在宽大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之上。岁月和病痛无情地侵蚀着他,如同一把迟钝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今深陷在松弛的眼窝里,浑浊、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阴翳,偶尔转动时,才流露出一丝深藏的疲惫与不甘。他宽大的帝王常服之下,身躯显得异常单薄,唯有那紧握着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虬结的血管在枯瘦的手背上凸起,透着一股子不肯彻底屈服的执拗。一阵难以压抑的咳嗽猛地袭来,如同破败的风箱被剧烈拉扯,震得他瘦削的肩膀剧烈抖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嘶鸣,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旁边侍立的老宦官曹谨,慌忙趋前一步,手中早已备好的温热参汤递到唇边,另一只手熟练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体贴,轻轻拍抚着孙权嶙峋的背脊。曹谨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动作却一丝不苟,像一具被岁月磨光了所有情绪的提线木偶。
孙权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参汤,喘息稍定,胸膛依旧起伏不定。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那一张张或焦虑、或惶恐、或强作镇定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地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蜀中……使者……何在?” 气息明显短促,一句话竟被咳喘硬生生截成了几段,尾音消散在空旷大殿压抑的回响中。
阶下侍立的中书令濮阳兴,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文臣,闻声立刻躬身出列,动作轻捷而谨慎,宽大的袍袖带起一丝微风:“回禀至尊,蜀使已在宫门候诏多时。”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殿内死寂中的每个人都听得真切,“其状……甚倨。手捧一紫檀木函,言乃伪汉主刘禅亲笔国书,必面呈至尊,不容转手。” 濮阳兴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细微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臣僚们的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所有人的脊背。殿中侍御史诸葛恪之子诸葛谨,一个年轻气盛的郎官,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如刀;而老臣张昭的族侄张悌,则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觉地捻动着朝笏光滑的边缘,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孙权的眼珠在浑浊的眼眶里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掠过濮阳兴低垂的头颅,最终落在大殿门口那片被浓雾吞噬的虚空。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那一点点残存的气力,枯瘦的手指在玉圭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然后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更像是某种不详的呻吟:“……宣。”
这简短的一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殿内压抑到极致的氛围。所有低垂的头颅都猛地抬起,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恐惧、愤怒,齐刷刷地聚焦在那扇通往未知的殿门。连角落里侍立的小宦官,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
沉重的殿门发出“吱嘎嘎——吱嘎嘎——” 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缓缓向内开启。浓雾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入口,迫不及待地涌入殿内,带来一股江风特有的湿冷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与殿内原本的沉闷气息混合在一起,更添几分阴森。两个身着蜀汉深绯色宦官服饰的人影,如同从幽冥雾海中浮现的鬼魅,踏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为首的使者身量不高,面皮白净无须,体态微丰,眉眼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矜持与倨傲,正是蜀汉权倾内廷的黄门令黄皓。他身后的副使,则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姿态恭谨,眼神却低垂着,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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