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后院那场众目睽睽下的对峙,如同投入赵家集死水潭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酸腐的咒骂声似乎被那柄染血的短锄和那个精巧的草编提篮暂时压了下去,灰败的村落陷入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寂静。男人们枯槁的身影缩回低矮的屋檐下,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未散的羞愤、隐秘的贪婪和一种被无形力量震慑住的惊疑。柳文清那身狼狈逃窜的青衿长衫,成了“读书人体面”最辛辣的注脚,也成了女户们心中一道悄然竖起的——无形界碑。
荆棘壁垒之内,破窑之畔,那方由血泪与智慧浇灌的“翡翠”田地,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秋阳洒落,青翠的粟苗舒展着肥厚的叶片,绿意盎然得几乎要流淌出来。纵横交错的浅沟里,前几日暴雨蓄下的水光粼粼,映照着女户们枯槁却焕发着前所未有光彩的脸庞。
凝聚力,如同无声的藤蔓,在一次次共御外辱、分工协作中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每一颗曾经麻木绝望的心。
张寡妇枯槁的身影如同最警惕的头狼,每日沿着荆棘壁垒内缘巡视,刻着“张氏”的铁锄成了她延伸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任何试图靠近壁垒的窥探目光,都会被她那母狼护崽般的厉喝惊退。一种无形的秩序与安全感,在这方寸之地悄然建立。
窑洞一角,王嫂子佝偻着枯槁的身体,肋骨的剧痛让她额角冷汗涔涔,但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那块越来越厚重的泥板。枯槁染着泥垢血痂的手指,握着磨尖的木签,一笔一划,如同雕刻生命般,将每一捆苜蓿干草、每一斗新收的粟米、甚至柳绣娘新编出的几个草垫样品,都精准地刻录下来。“命之账本”在她枯槁却坚定的手下,日益清晰,公平的种子在这片苦寒的土地上艰难萌芽。
柳绣娘的柴房依旧紧闭,但那“沙沙”的草茎摩擦声,却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变成了某种急促而充满生命力的韵律。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和快嘴刘偷偷塞进来的新花样、染色的藤条,她枯槁灵巧的双手正以惊人的速度,将柴房的枯草烂藤,点化成一件件愈发精巧玲珑的“金窝银筐”。那不仅是器物,更是刺向牢笼的锋芒,是点燃所有女户希望的——星火。
快嘴刘则成了最灵活的纽带,精明的眼睛捕捉着每一处需求,尖利的嗓音传递着指令与信息,将张寡妇的警惕、王嫂子的严谨、柳绣娘的巧思,以及田间地头女户们的劳作,紧密地串联在一起。一种原始的、却高效运转的协作体系,在这群曾被视作草芥的女人手中,顽强地生长起来。
希望,如同青翠的粟苗,在血泪浇灌的土壤上蓬勃生长。
然而,深秋的日头一日毒过一日,寒风也一日干过一日。
希望的嫩芽之下,致命的危机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露出了獠牙——水。
“小满…姑娘…” 李二姐枯槁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拖着锄头从田垄深处踉跄着跑来,声音嘶哑,“不行了…东头那片苜蓿浅湖…眼见着就要见底了!这才晴了几天?水…水跑得太快了!”
张寡妇浑浊的眼睛扫过纵横的浅沟,脸色凝重地点头:“地太沙了,存不住水。前几天暴雨蓄下的那点老本,快啃光了。新播的粟种刚冒芽,最是馋水的时候,再这么晒下去…”
快嘴刘精明的脸上也没了往日的活泛,枯槁的手指指着田里几处颜色开始发蔫、叶缘微微卷曲的粟苗:“瞅瞅!这才半天日头!苗就打蔫了!这鬼天气!这破地!”
越来越多的女户停下手中的活计,枯槁的脸上重新爬上了忧虑和恐慌。她们围拢过来,浑浊的眼睛无助地望向窑洞方向,望向那个一直沉默矗立、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赵小满深陷的眼窝扫过那片青翠之下悄然蔓延的枯黄迹象,肺腑深处的灼痛仿佛被这无形的焦渴引燃,烧得她喉头发干。额心的根须印记传来极其细微的、干涸般的刺痛。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脚下这片土地深处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饥渴”呻吟!沙质的土壤如同贪婪的海绵,疯狂吞噬着宝贵的水分,却无法将其挽留。纵横的浅沟正在迅速变浅、干涸,露出底下灰白干裂的沟底。
水。
生命之源。
也是掐住她们命脉的——锁喉之手。
“…水源…” 赵小满嘶哑破裂的声音带着干涩的血腥气,艰难地挤出枯裂的嘴唇。
她的目光穿透荆棘壁垒狰狞的尖刺,遥遥望向村子的方向,望向那条流经赵家集、最终汇入远方大河的唯一活水——清水溪。
“…在…上游…”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块。
“…被…握着…”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清水溪!赵家集的命脉!它的上游,最好的取水地段,那些相对肥沃的田地,历来都被赵富贵、赵麻子、王屠夫等乡绅富户牢牢把持着!他们修建了水闸,开挖了沟渠,将溪水优先引入自家的田地。而村西头这片灰白沙荒地,位于下游的下游,平日里只能依靠雨水和溪水漫溢时渗出的一点涓流,如同捡拾别人牙慧的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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