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天光,如同吝啬鬼抖落的几枚残币,勉强照亮了赵家集这片被暴雨洗劫后的狼藉。浑浊的泥水在村道低洼处淤积,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歪斜的树影,散发着死水特有的腥腐气。残枝败叶和破烂家什漂浮其上,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狂暴。
里正赵德贵阴沉着脸,一步踏出青砖院门,靛蓝绸面夹袄的下摆立刻被门外的泥泞玷污。山羊须上精心梳理的几缕,此刻也沾了几点泥星,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蒙尘而狼狈。身后,管家和几个心腹长随亦步亦趋,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村落里格外刺耳。他是来“巡视灾情”、“安抚乡梓”的,更是要亲眼看看,那群女户的“妖地”,究竟是如何“侥幸”的!
塌鼻子赵老歪、豁牙赵老五等一群失魂落魄的男户,如同找到主心骨的败兵,立刻深一脚浅跄地簇拥上来,脸上混杂着绝望、怨毒和一丝病态的希冀。
“里正老爷!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您看看!您看看我家的地!全泡汤了!颗粒无收啊!”
“都是那群晦气的娘们儿招来的灾!”
哭嚎声、咒骂声再次响起,如同群鸦聒噪。
赵德贵眉头紧锁,强压下心头的烦躁与一丝莫名的不安,摆摆手,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却难掩一丝不耐:“肃静!带路!先看受灾最重之地!”
塌鼻子立刻抢前一步,枯槁的手颤抖着指向村东头:“这边!老爷!这边最惨!您看!”
一行人深一脚浅跄,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来到赵老歪家的田头。
惨!
触目惊心的惨!
田埂如同被巨兽啃噬过,豁开几处巨大的口子。浑浊腥臭的黄泥汤子正从豁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入田里,深可及膝!原本整齐的粟苗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零星几株还顽强地探出水面,纤细的茎秆被沉重的泥浆压得弯折,沾满泥污的叶片紧贴着浑浊的水面,如同溺毙者最后探出的、绝望的手指。水面漂浮着一层油亮的泡沫和腐烂的植物残渣,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一把豁了口的旧锄头半沉在泥水里,只露出木柄末端,像一只不甘沉没的枯手。
“我的苗…我的口粮啊…” 赵老歪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田埂上,枯槁的手拍打着浑浊的水面,发出绝望的呜咽。
赵德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泥泞坟场。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他阴沉的脸,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这景象,在他预料之中。天灾无情,人力难抗。他需要这场“天谴”来印证他的论断,来巩固他的权威,来…攫取那窑洞里的铜山和“神粮”。
“去下一处。”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豁牙赵老五的地,地势更低,已完全沦为一片浑浊的小池塘。水面漂浮着厚厚一层糜烂的草叶和粟苗残骸。
另一户靠近干沟的男户地,半边被山洪裹挟的泥沙石块冲成了乱石滩,另外半边浸泡在泥浆里,粟苗倒伏,根须外露,已然发黑腐烂。
一路行来,皆是如此景象。哭声震天,绝望弥漫。男户们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瘫在自家被毁的田地边,眼神空洞,只剩下对饥荒的恐惧和对女户滔天的怨毒。
赵德贵的心,却在男户们一声声“里正做主”、“都是她们招灾”的哭嚎中,渐渐安稳下来。对,就是这样。天灾是铁证,“邪氛”是祸源。他只需顺水推舟,那窑洞里的财富…他捻了捻山羊须,眼底深处一丝贪婪稍纵即逝。
“好了。” 他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重,“天灾无情,乡梓罹难,本里正痛心疾首。此祸…虽是天意,然则…”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同准备挥下铡刀的判官,“村西女户,圈地自诩,妄动地气,行止妖异,恐有招灾引祸之嫌!其田地虽侥幸得存,亦难辞其咎!为安抚乡邻,平息天怒…” 他提高了音量,正准备抛出早已盘算好的“处置”方案——
“里正老爷!” 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女声打断了他。
是柳绣娘!
她不知何时,已静静立在通往村西荒地的小路口。依旧是一身泥泞的靛青袄裙,发髻散乱,素银簪子歪斜。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蒙尘明珠般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直直地迎向赵德贵阴沉的目光。
“既已巡视男户灾情…” 柳绣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男户的哭嚎,“何不…也看看女户的田地?”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也好…‘验明正身’,看看这‘妖地’…是如何‘侥幸’的?”
赵德贵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柳绣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笃定,让他精心准备的言辞卡在了喉咙里。他阴鸷地盯着柳绣娘,又扫了一眼身后那群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盯着他的男户,最终,那股被当众质疑的羞怒压倒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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