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前的死寂,比晒席上堆积的棉山更沉,更重。那炫目的银白在惨淡秋阳下沉默着,沉甸甸地压着李青禾枯槁的脊背,也压着她胸腔深处那片刚刚被“软和”二字意外撩拨起、旋即又被巨大债务和冰冷现实碾平的……微澜。王婶那句带着巨大惊愕的“比丝还软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散尽,她矮胖的身影已挎着空瘪的篮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贪婪与懊悔的复杂神色,消失在碎瓷堆的拐角。风,裹着棉絮的暖燥和碎瓷的阴冷,卷起几缕蓬松的银白纤维,在晒席边缘无助地打着旋儿,最终坠入冰冷的泥地。
软和……顶什么用?
债……还在!
棉……终究要变成钱!变成粮!
这个念头带着碎瓷的冰冷和棉絮的微暖,在她荒芜的心田上反复冲撞。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短暂的微澜彻底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冰封的死寂。溃烂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破布袋里那几枚冰冷的铜板,仿佛已触摸到陈吴氏那本油光锃亮、利滚利的账册。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踩过田埂外的碎石,停在了窑洞前空地的边缘。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瞬间被巨大的警惕撕裂!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凶戾,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扫向来人!
是沈明远。
这个沉默寡言、如同河滩地上一块冰冷礁石般的汉子,此刻就站在几步开外。他依旧裹着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腿沾满泥点,赤脚踩在冰冷的碎石上,脚踝处冻得发紫。那张被河风和日头刻满沟壑的黝黑脸庞上,没有惯常的麻木,反而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混合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浑浊的眼睛没有看李青禾,也没有看晒席上那座炫目的棉山,而是……死死盯着李青禾脚下那片被泥污和碎棉絮弄脏的冰冷地面。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警惕的冰封没有丝毫松动。溃烂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探向破袄冰冷的怀中——那里,紧贴着心脏的,是那把带着锈迹和血痂的冰冷剪刃。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包和坚硬的金属棱角,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沈明远似乎并未察觉李青禾的戒备。他枯瘦的、骨节粗大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迟疑,从背后挪到了身前。手里,握着一件……李青禾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柄……弓?
不!
不是猎弓!
那物件约莫半人高,通体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油润深沉的……古铜色竹质光泽!弓身并非笔直,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流畅、充满韧性的……大弧弯!两端是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厚实竹节,中间则是一段被手掌反复盘握、泛着深红油光的竹柄。最奇异的,是弓身中央!紧绷着一条足有拇指粗细、呈现出一种坚韧黄褐色、表面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弦!那弦并非笔直,而是如同被无形巨力强行拉开、蓄满了恐怖力量的……满月之弧!
竹弓!
一柄造型奇特、充满了异域力量的……大竹弓!
沈明远枯树皮般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极其干涩嘶哑的声音:
“……北边……”
声音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极其艰难地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
“……传来的……”
他浑浊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极其短暂地扫过李青禾枯槁如鬼的脸,又迅速垂下,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柄沉甸甸的竹弓。
“……弹棉弓。”
“弹棉弓。”
三个字,带着浓重的河滩地土腥和一种遥远的、陌生的气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空气里微弱地漾开。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警惕的冰封骤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种混杂着巨大惊愕和一丝被那奇异造型点燃的、本能的……好奇,极其艰难地……刺穿了麻木的厚壳!
弹棉?
用……弓?
沈明远不再言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演示般的笨拙和巨大的小心翼翼,将那柄沉重的竹弓……朝着李青禾的方向……极其轻微地……递了递。动作僵硬,如同献上祭品。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柄奇异的竹弓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惊愕和好奇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猛地……跳跃了一下!她不再犹豫。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戒备和更深的探究,踉跄着挪到沈明远身前。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向那油润深沉的竹弓弓柄。
触!
指尖!
冰冷的、坚硬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的……竹质触感!如同触碰沉睡的蛇骨!
握!
溃烂的掌心不顾创口的刺痛,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包裹住了那深红油光的竹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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