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喜悦尚未在田间完全散去,一纸由县衙签发的征役文书,便如同乌云般笼罩了东塘及邻近几个村落。文书言明,为畅通官道,便利商旅,需在县城外三十里的落霞河上修建一座大型石桥,工期紧迫,特征调沿线各村青壮男丁五百名,服役两月,自带口粮工具,即刻赴工。
消息传来,各村顿时一片愁云惨雾。眼下虽已秋收,但冬藏、缴税、乃至为来年春耕做准备,哪一样不需壮劳力?服役两月,且不说耽误多少家中活计,那工地上辛苦非常,口粮若是不继,生死难料。以往征役,冻饿病累而死之事,并非没有先例。
东塘工坊内,众人亦是忧心忡忡。工坊虽有些进项,但壮丁若被征走,无论是田里还是坊内,都将受到巨大影响。周娘子、张寡妇等人聚在一起,唉声叹气,却也无计可施。
然而,真正的风暴,却在征役开始后的第十日骤然爆发。
这一日,天色阴沉,寒风萧瑟。几个邻近村落的妇孺老弱,约数十人,竟相互搀扶着,一路哭嚎着来到了东塘村,直奔工坊而来。为首一位头发花白、形销骨立的寡妇,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小小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一到工坊院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李娘子!青天娘子!您给评评理,给俺们做主啊!”
哭声凄厉,引得工坊内外众人纷纷围拢过来。那寡妇抬起泪痕斑驳、绝望扭曲的脸,举起怀中那件小衣裳,声音破碎不堪:
“俺家男人……前年修水渠就没了……留下俺和六岁的娃儿……孤儿寡母,就指望着娃儿他舅,俺那兄弟,是个壮实后生,帮着种那两亩薄田过活……这次征役,把他征了去……才十天啊!才十天!”
她猛地捶打着地面,指甲陷入泥土:“工地上不管饱饭,让自带口粮……俺家哪有余粮?娃儿他舅舍不得吃,省下那点糠饼子,托人捎回来给娃……他自己……他自己活活饿死在工地上了啊!尸首都还没运回来!”
她将那小衣裳死死搂在怀里,仿佛还能感受到孩子的体温,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娃儿……俺的娃儿……听说他舅没了,哭了两天……昨个夜里……也……也没了啊!一件衣裳……母子俩……都没了啊!”
“服役孩饿死!”
这血淋淋的惨剧,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油锅,瞬间点燃了所有前来哭诉者压抑的悲愤!
“俺家男人也病倒了,没药治,眼看就不行了!”
“官家修桥是功德,可也不能让俺们拿命去填啊!”
“这徭役……是要逼死俺们全家啊!”
哭声、骂声、控诉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悲怆而愤怒的洪流,冲击着工坊的院墙,也冲击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场面几近失控,绝望的民众眼看就要酿成民变。
李青禾站在院中,听着那字字泣血的哭诉,看着那一张张被苦难刻满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里仿佛有寒冰在凝结。她枯槁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拨开人群,走到那跪地痛哭的寡妇面前,缓缓蹲下身,没有立刻去扶,只是用那双看惯了风雨世情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绝望的瞳孔。然后,她伸出手,并非去碰那件小衣裳,而是稳稳地扶住了寡妇颤抖不止的肩膀。
“起来。”她嘶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镇定力量,“跪,解决不了问题。”
她扶着那几乎虚脱的寡妇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悲愤的乡民,嘶哑而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汹涌的情绪之河:
“诸位乡亲的苦楚,我听到了。这役,不能再这般征下去。”
她转身,对周娘子厉声道:“备我的驴车!我即刻去县衙!”
没有犹豫,没有耽搁。李青禾甚至未换一身衣裳,就穿着那件沾着棉絮和尘土的粗布衣,坐上驴车,由张寡妇之子赶着,在众多乡民期盼、担忧、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疾驰向县城。
县衙公堂之上,县令正因为征役引发的民怨沸腾而焦头烂额,听闻李青禾求见,立刻宣入。
李青禾步入堂中,未曾下跪,只是深深一礼。她抬起头,直视着眉头紧锁的县令,嘶哑的声音在肃穆的公堂上响起,没有任何铺垫,直指核心:
“大人,落霞河修桥,乃利民之举,民妇不敢置喙。然,强征壮丁,口粮自理,以致饿殍载道,民怨沸腾,此非修桥,实乃毁桥——毁官府与民心之桥!”
县令面色难看,却知她所言非虚,沉声道:“然工程浩大,国库拨银有限,若不征役,桥何以成?工期延误,上峰怪罪,谁人担当?”
“民妇有一策,或可两全。”李青禾目光沉静,清晰地说道,“请大人允准,以东塘‘勤谨桥’桥市所收摊租税款,代偿此次落霞河石桥役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县令都愣住了。以桥市税收代役银?
李青禾不待他发问,继续解释道:“东塘桥市,自设立以来,抽取外村摊贩一成利,作为摊租,其中半数归于村中公积。民妇恳请大人,特许将桥市未来三年,此部分归属于村公积的摊租税款,共计预估一百五十两,提前支取,全额上缴县库,专用于支付落霞河石桥雇佣民夫的工钱、口粮、医药之资!如此,壮丁可免无偿服役之苦,能得银钱养家,工程亦可顺利推进,不至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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