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正的判决,陈家族老的不满,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工坊必须前行。塘东那片洼地,往日里只有野苇丛生、蛙鸣虫唱,偶尔有村童来此掏鸟蛋、捡柴火,荒凉得几乎被村落遗忘。
如今,它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
李青禾雷厉风行。决定既下,便再无犹豫。工坊账上那些刚刚累积起来的铜钱碎银,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购买粗大的毛竹做梁柱,采购厚厚的苇席做棚顶围墙,雇用村里的壮劳力清理场地、挖地基、搭建棚寮。
塘东的地势低洼潮湿,为了防潮,李青禾甚至让人从河边拉来一车车沙土,垫高了棚寮的地基。张寡妇看着银子如流水般淌出,心疼得直抽气,却不敢多言,只是更加紧盯着妇人们赶工,以期多赚些回来填补。
不过十来日功夫,一片简陋却规整的工棚便在塘东洼地上立了起来。苇席围成的墙,茅草覆顶,虽比不上砖瓦房坚固,却足以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足够宽敞,远离村落。
接着,便是搬迁。那十台经过刘师傅改制、噪音惊人的织机,被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来,由壮汉们用板车一趟趟地拉往塘东。重新安装,调试。纺车和其他工具也陆续迁入。
挑选出的二十余名最熟练的织妇和纺妇,每日清晨便结伴前往塘东上工,日落方归。工棚里支起了简单的灶台,提供午间的热水和简单饭食。
这一日,东塘工坊正式开织。
李青禾站在最大的那座工棚门口。棚内,十台改制织机一字排开。织妇们各就各位,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兴奋与忐忑。
“开织。”李青禾嘶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几乎同时,十双脚踏下踏板!
轰——咔——! 哐——当——! 咻——啪——!
十台织机同时运作的声响,骤然爆发!那声音比在村里小院时何止放大了十倍!它们汇聚、叠加、共振,形成一股庞大、沉闷、连续不断、极具力量的轰鸣!真的如同春雷滚过大地,震得工棚顶的茅草似乎都在簌簌发抖,棚外的苇丛无声伏倒,连空气都似乎在这声浪中震颤。
巨大的声响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织妇们起初被震得有些发懵,手下动作都迟滞了片刻。但很快,她们便适应了这巨大的背景音,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梭子和踏板。效率,在这雷鸣般的伴奏中,显着提升。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扫过棚内景象,微微颔首。虽耗资不菲,但值了。这里,再无邻里掣肘,可放手施为。
工坊的运转很快步入正轨。白日里,塘东雷声不断,十里可闻。夜晚则一片寂静,唯有风声虫鸣。村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陈家族老再无话可说,甚至偶尔还会拄着拐杖,远远望一眼塘东那片喧闹的工棚,眼神复杂。
这日午后,工坊外的小径上,悄然出现了一个沉默的身影。沈明远扛着一个半旧的麻袋,里面装着些新收的、未脱粒的麻秆,慢吞吞地走来。他是循着那巨大的轰鸣声而来的,这“雷声”已成为工坊最显着的标志。
他走到工棚外,并未立刻进去,只隔着苇席墙站立了片刻。那巨大的、几乎要撼动心神的轰鸣声,毫无阻碍地穿透出来,冲击着他。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震动。
稍顷,他才掀开当做门帘的草席,走了进去。
巨大的声浪瞬间将他包裹、吞噬。棚内景象忙碌而有序,织妇们埋首机杼间,梭飞线走,无人因他的到来而分心。空气里弥漫着新麻布的气息和细微的纤维粉尘。
李青禾正在一台织机旁,低头查看刚织出的一匹布的质量,并未立刻察觉他的到来。
沈明远将肩上的麻袋轻轻放在墙角不影响通行之处,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工棚。十台织机如同十头咆哮的钢铁巨兽,规律地撞击、嘶鸣,散发出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力量感。而操控它们的,却是那些看似柔弱的妇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李青禾那枯槁却挺直的背影上。她就站在这雷声的正中央,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这足以令常人心烦意躁、头皮发麻的巨大噪音,于她而言,只是最寻常的劳作伴奏。
看了许久。李青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看见了他。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巨大的织机声轰鸣着,反而使得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且难以听清。
沈明远脸上那惯有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沉郁,在此刻,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背景下,竟奇异地松动了一丝。那常年紧抿的、枯槁的嘴唇,嘴角极其生硬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指了指周围轰鸣不休的织机,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声响可真大”。
李青禾微微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无奈却坦然的神色。
忽然,沈明远像是想到了什么,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明显了一瞬。他提高了声音,那嘶哑干涩的嗓音努力穿透轰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