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过,河滩地的风里便裹了沉甸甸的麦香。日头毒得晃眼,晒得垄上麦穗由青转黄,尖梢已透出点点焦脆的金色。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塘埂高处,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麦芒更尖锐的焦灼。掌心溃烂的伤口在燥热的风里结了厚厚的黑痂,烙印绳纹的灼痕却如同埋进皮下的火炭,闷闷地烧着。米铺“周供五十斤”的枷锁、药铺契纸被夺的空落,如同两条冰冷的铁链,日夜绞缠着脖颈,勒得她喘不过气。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塘埂外侧那片在热浪中微微起伏、泛着青黄光泽的……麦田。
麦!
快熟的麦!
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秸秆,在热风中艰难地摇晃着,发出细微的、干燥的沙沙声。这是她和小树熬过寒冬、抠尽地力、用沟渠活水勉强浇灌出的……唯一指望!是填米铺那张血盆大口的……唯一粮秣!
可……
不够!
远远不够!五十斤蔓菁的周供,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更别提赎回药铺契纸那深不见底的窟窿!这点麦子……塞牙缝都嫌少!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尖锐的焦灼剧烈地燃烧!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她一步一挪,动作带着被债务逼出的、近乎痉挛的急切,踉跄着扑下塘埂!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插进麦垄间滚烫的泥土里!死死抠住一把……被麦根盘踞得结结实实、带着滚烫体温的……褐色泥土!
攥!
枯槁的手指如同铁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指甲深深陷入土块!泥土粗糙的颗粒混杂着麦根坚韧的纤维,狠狠摩擦着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仿佛要将这土地……连根攥出血来!
新租!
旱地!
种棉!
这个念头带着棉桃裂口时刺目的白絮和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饮鸩止渴般的决绝,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冻僵的神经!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燃烧的焦灼瞬间爆裂!
河滩地深处,那片紧邻官道、地势稍高、常年被日头曝晒得龟裂的……旱塬!昨日,她用了最后几枚藏得发黑的铜钱,从老鳏夫赵瞎子手里,换来了那片只长蒺藜、连兔子都不愿打洞的……薄地契纸!
棉!
唯有棉!
棉桃裂开,白絮如银!那是能换铜钱、换活命、填米铺窟窿、甚至……赎回药铺契纸的……硬通货!比这黄不黄、青不青的麦子……金贵十倍!百倍!
可……
地力!
麦田的地力!已被榨得油尽灯枯!塘底的淤泥肥尚未起出,猪圈里那点粪肥如同杯水车薪!再种棉花……那吸地力如同蚂蟥吸血般的……白絮妖魔?!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爆裂的焦灼瞬间被巨大的撕裂感吞噬!如同两股无形的巨力,要将她枯槁的躯壳生生扯碎!一边是麦子将熟、小树嗷嗷待哺的微光!一边是旱塬薄地、棉絮换命的毒鸩!
“阿娘……”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巨大不安和早熟忧惧的……童声,如同细弱的蚊蚋,怯生生地……刺破了燥热的麦浪声。
小树!
那个瘦骨嶙峋、如同风中小草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挪到了麦田边。他小小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破褂子里,赤着脚踩在滚烫的田埂上,脚趾不安地蜷缩着。那张因长期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小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李青禾抠在泥土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的枯槁右手!
他枯黄的小手极其缓慢地抬起,细瘦的手指指向脚下麦垄间……一株明显矮小、麦穗稀疏干瘪的……病苗。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孩子特有的、对饥饿本能的恐惧:
“这麦……吸不到力了……”他极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转向了河滩地深处……那片在热浪中蒸腾扭曲、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旱塬!
“……棉……”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
“……棉吃地力!是……是饿死鬼投胎的!”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深陷的眼窝里蓄满了巨大的、浑浊的泪水,声音破碎而尖利:
“种了棉!明年……明年这麦田……就……就全瘦死了啊!阿娘!我们……我们吃啥?!”
“棉吃地力!”
“饿死鬼投胎!”
“麦田瘦死!”
“吃啥?!”
这泣血般的童言,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李青禾残破的胸腔!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撕裂的焦灼瞬间凝固!巨大的痛楚混合着一种被亲生骨血当众剥皮的……冰冷窒息感……死死攫住了她残破的神经!溃烂的右手在滚烫的泥土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溃烂的皮肉,脓血混着泥土瞬间涌出!
她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抬起。
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小树那张被恐惧和泪水淹没的小脸。
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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