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裹挟着河滩地解冻后特有的、混杂着淤泥腥气和新生草芽清苦的湿气,吹过塘埂。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塘埂高处,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冬泥更沉的死寂。掌心溃烂的伤口在湿气里隐隐作痛,烙印绳纹的灼痕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深嵌在骨髓深处。药铺契纸被夺走的冰冷空落,和那堆深黑褐色、油光发亮的猪粪肥带来的微弱暖意,在胸腔里日夜冲撞。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扫过塘埂外侧那片曾被她亲手铺满死亡灰白的……苜蓿地。
灰白之上……
竟点点簇簇……
挣扎出一片……怯生生的……新绿!
春!
新生的春!
浓霜的尸骸之下,那些深埋的根须并未死绝!饱吸了沟渠里缓慢流淌的活水,浸透了猪粪肥沤出的死亡暖意,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却又无比倔强的姿态……拱破了冻土!顶开了腐朽的灰白!
嫩!
极嫩!
细弱的茎秆如同初生的婴孩手臂,颤巍巍地探向惨白却已带暖意的天光。叶片极小,蜷缩着,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淡黄绿色!怯生生的,带着初生的柔弱,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着……生的回归!
苜蓿!
新发的……嫩芽!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片怯懦的新绿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剧烈地波动起来!巨大的震撼混合着一种被这卑微生命强行刺穿的……尖锐刺痛,如同冰锥狠狠扎入心脏!
债!
王婶的债!那头病猪的命!药铺契纸的枷锁!如同悬在脖颈的冰冷绞索!
猪!
只有猪!
喂猪!
用这嫩芽……喂王婶家的猪!
这个念头带着猪圈刺鼻的臊臭和一种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近乎麻木的顺从,如同沉重的磨盘,瞬间碾碎了她胸腔里那点微弱的悸动。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波动的死寂瞬间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带着巨大屈辱的……死寂决绝。
割!
把这些嫩芽……割下来!喂猪!
她一步一挪!
动作不再有拓沟时的狂暴,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气力的……迟滞。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抓起那把豁了口的破镰刀。冰冷的木柄触碰到掌心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割!
动作极其小心!近乎……卑微!枯槁的身体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着脚下那些细弱的新芽。溃烂的右手极其轻柔地……避开嫩芽脆弱的根茎,镰刀贴着湿润的泥土,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割下!
“嚓……”
极其细微的、如同草叶断裂的轻响。
不再是枯骨断裂的死亡脆响。
带着……微弱的……生的汁液气息。
一捧!
又一捧!
极嫩、极细、呈现出脆弱黄绿色的……苜蓿嫩芽……被极其珍重地……拢在破旧的、却清洗得异常干净的……粗布围裙里!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又如同捧着……沉重的……赎罪祭品!
走!
一步一挪!
踉跄着!顶着尚带寒意的春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颠簸了围裙里那点微弱的生机!朝着王婶家那飘着猪臊臭味的矮院……极其艰难地……挪去!
“吱呀——”
破旧的柴门再次被推开。
王婶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她男人把一筐烂菜叶倒进猪食槽。矮胖的身子裹在开春换的半旧夹袄里,看到门口那个枯槁的身影和她围裙里那捧怯生生的嫩绿,浑浊的老眼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愕,随即被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算计覆盖。
“哟!瘟神送‘药’上门了?”王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嘲弄,叉腰的手放了下来,短粗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指向猪圈,“怎么?拿这点喂鸡都嫌塞牙缝的烂草芽子,还想抵我那好猪崽的命?”她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瞟向李青禾枯槁如鬼的脸,嘴角撇着刻薄的弧度。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未闻。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将围裙里那捧细弱的、黄绿色的嫩芽……极其珍重地……倾倒进猪圈旁那个沾满污垢的空食盆里!
嫩芽如同微弱的绿色溪流,无声地滑入冰冷的、沾着油腻污垢的陶盆底。细弱的茎叶在肮脏的盆底蜷缩着,更显卑微。
然后。
她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抬起。
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王婶那张刻薄的肥脸。
而是……
极其缓慢地……
极其沉重地……
转向了……
猪圈里……
那头正在烂泥里欢快拱食的、毛色油亮、膘肥体壮的……新猪崽!
猪崽显然嗅到了嫩芽那点微弱的清苦气息,停止了拱食烂泥,抬起沾满泥污的圆脑袋,湿润的鼻孔翕动着,小小的、带着狡黠的黑眼睛,好奇地……盯住了食盆里那抹格格不入的……嫩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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