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长到渠堤一掌,野柳先绿。
风里的寒意却还像一枚藏在袖口里的铁片,时不时蹭一下,让人心里一紧。晋阳的义灯白日不熄,铜漏与更鼓仍旧准。法牌在城门与市口立得直如尺,黑底白字,像把一座城的骨头一根根数给你看。策院门前新挂了一块小牌:“不烦虚辞。”来往的人总爱多看两眼,然后笑一下,嘴角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硬。
这一日,公府内厅。陈宫与张辽、高顺、冉桓对坐,案上摊着的不是兵书,而是一摞从四方来的“风”。风不吹到窗里,它写在竹册与薄纸上,写着各家诸侯这一个月的动静——有的疾,有的缓,有的热,有的冷;有的像用力过猛的弓弦,绷到最后突然一松,发出一声极短的“当”;也有的像悄悄挪位置的棋子,没声,等你低头看时,它已经不在原处。
“冀州。”张辽翻开第一册,沮授与田丰的名时不时在字里露头,“袁绍募吏,仍用保甲荐名,‘乡会’不肯在灯下签《灯帖》,只在会屋里立‘乡约’。县间渐见‘小灯’,不认‘并券’,但认‘价平榜’。”
“犹豫。”陈宫笑,拿笔在“冀”字旁点一个圈,“名挂在墙上,心却竖在灯下。受风即动,动了就散。”
“兖州。”冉桓接过第二册,荀彧手书“止戈”二字夹在报中,墨痕未干,“曹公立‘小科’,先行‘止戈’与‘灯谱互济’,未取‘并券’之名,取其法。庙中火小,账本却先正。”
“识‘钢’不识‘玉’。”高顺淡淡道,“此人知‘收’。”
“幽州。”张辽再翻,“公孙瓒自白马义从中择‘齐’与‘疾’,行灯五十里一盏,约略效仿。赵子龙亲书‘军不扰民十条’,贴在驿路。”他顿了顿,“好手;然地广人稀,灯若稀,法便散。”
“徐州。”冉桓微笑,“刘备三人‘乡约’上签‘民’‘信’‘止’,却并不言‘并券’。徐州牧陶谦病中,州内人心浮。”他看向陈宫,“此三人不轻许诺,许了便守。日后可结。”
“扬州、豫章诸郡,”张辽又指,“袁术多收‘商会’,‘灰券’一时绝,夜里却新生‘影图’,借名讹法。夜行校已斩两处‘蚁队’,罚工榜上添了三行。”他抬头看吕布,“诸侯纷纷,各守一隅;大势——”
“散。”高顺替他落了一个字。
“飞鸟尽,看诸侯散。”陈宫把那字圈了一圈,唇角的笑更淡,“不是鸟尽良弓藏,是鸟飞了,弓还杵在手上,拉着没用,放下又不甘。人心那点‘不甘’,最易被名所惑。”他把手按在下一册上,“这册,是西京的风——长安。”
字里是火,火下压着一层金。董卓在好大一张皮上的朱批横七竖八,李儒的字在角上,轻如风,可一针见血。其一:“以礼乐压并之法。”其二:“以‘名’召诸侯,起旧门,立太学。”其三:“以‘恩’招并州,诏立吕布为车骑将军、兼司隶校尉,封‘奉义侯’,许‘入觐’,并‘父子’之礼。”其四:“赠方物二:其一良金之笼,刻百鸟朝阳;其二西域之鹰,羽利目锐,骨瘦筋强。”
“金笼?”张辽一挑眉。
“锁鹰。”冉桓低声,“阳文下刻两行小字:‘笼以安鹰,父以束子。’”他把那纸翻过来,金粉描的字在灯下微微起光,像一张笑得很温柔的脸,温柔到发冷。
厅内静了一瞬。窗外,斩台旁黑旗轻轻摆了一摆,又直。
“‘父子’。”高顺看了看吕布,又看向陈宫,“此‘父子’,不加引号时是礼,加了引号时便是锁。”
“金笼深锁‘父子’情。”陈宫把那四个字念得极轻,“董卓以‘义父’之名,欲以‘名’套‘心’。金笼一来,是礼,是羞,是试,是缰。”
吕布一直未言,他把指尖按在案角,轻轻敲了一下。敲得很轻,却像在内心深处碰了一下一块极硬的东西。他眼睛里的光从金笼的字上挪开,落到窗外那盏义灯上。灯焰伏了伏,又立起。他忽然开口:“当年丁公——”声音很低,像风从铜漏边擦过,“我曾负之。”
屋里更静。陈宫不打断,他知道这一个“负”字在吕布心里并未解,董卓现在拿着“父子”的名来套,“金笼”不过是把旧痛从灰下轻轻挑了一下。
“名可以误,礼不可误;义可以说,法不可说。”陈宫把话接住,“主公——”
吕布抬手打断他,唇边无笑,眼却清:“我知。‘父子’两字,若靠‘名’立,便是金笼;若靠‘礼’立,便是人心。”他把那封“恩诏”拿起来,折两折,放回案上,“他要以笼锁鹰,以义锁人。我并州答他四个字——‘以礼困名’。”
“以礼困名?”冉桓眼睛一亮。
“‘三帖’先行。”陈宫笑,“请名入约。”
吕布点头:“第一帖,请他照灯——于长安城门之外立一盏灯,照他‘诏’。第二帖,请他对牌——于府前立法牌,三问礼断‘诏’。第三帖,请他对券——以粥赈,不扰,不夺,以券记。三帖一出,他若肯签——礼在。若不签,名空。”他顿了顿,“‘父子’两字,我留在心里,不写在纸上。他若强我写在纸上——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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