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天光像一层刚晒干的麻布,细密而明。
盟府前的阔场以新铺的碑石为地,石面还存着旧文的斑驳,被红泥印色薄薄覆了一层,像把过去压在脚底。三座小祠与“鸣冤石”在左,义仓与军学在右,中间竖三面素旗:直、稳、狠。旗不猎猎,只在风里轻颤,如三根针支着这一城的气脉。
今日设宴。陈宫将席命名为“公议谢成之宴”,书一白榜贴在门侧:不设华盖,不鸣箫鼓,不封巷陌;以义仓之粟、军屯之蔬、工坊之器为备,酒只用渠首新水酿薄酿,肉止三样,菜不逾十。榜末写:“席以试心,非以饱腹。”
席位别出:中央一长案覆素,案上摆三物——“公印柜”“义秤”“井盂”。印柜铁角桐面,三钥并列;义秤以老匠校准,秤砣上刻“公府”;井盂以渠首初汲之水盛之,水面平如镜。陈宫安排四“关节”:秤试“市”、印试“法”、字试“心”、水试“众”。贾诩笑称“今番是把一场酒席拆成四把刀”。
士绅与豪右渐至。陈珪白衣束带,神情端直;陈登随侍,目光如青;糜竺素衫,袖口净如新雪;糜芳着青直裾,眉目沉着。潘承一身浅青,玉环束带,笑纹温温,举止有度。其余亦有薛、葛、臧、龚数家,或以诗名,或以田名,或以盐名,各带数名家人管事。
军中将领,张合、张燕、高顺立于右列,甲光内敛;工坊老匠周有为与十余名匠人、义学教习、义仓司吏立于左列。军学童子二十余人持竹板列在小祠前,板上以粉笔写三个字:不屈、不欺、不忘。
吕布未披甲,黑袍素带,鞭夹肘间。入座不登高榻,只于公印柜旁坐,手背轻按柜面一瞬,像按住一根看不见的弦。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落字如钉,“今日非庆功,乃谢心:谢徐州人心愿与‘公议’;谢诸位把印从门内请至门外;谢三祠下六十三名之魂,托我等一城之重。席间四事,先试秤,再开印,再问字,最后饮水。秤正,印公,字直,水清——徐州便定半壁。”
一声“秤——”长呼,老匠将义秤提起,秤星光亮。陈宫扬手,义仓司马搬上三样“市物”:盐包、布匹、细米,各取市上价。陈宫笑,目不转:“今日市事,非疑诸君,乃示众法。”
先试盐。秤杆一扬,砣落,针颤。第一包盐重不盈九两,少三钱。陈宫不语,抬目看人群。潘家管事从后挤出,笑陪:“司吏计错,吾等以一补三。”贾诩袖中指敲三下,仿佛敲在人的牙上,淡淡道:“补是情,法是法。‘平粜’二字竖起来,是给人看的,不是给秤看的。”他轻弹指,张燕已把盐包封口撕开,露出内里潮湿的结块——乃先浸后晒之弊。
“此包盐出自哪家?”陈宫问。管事眼神游移,嘴唇抖了一线:“……潘字号。”
场上一静。潘承笑意不动,拱手道:“家中忙乱,管事失职,惭愧。”
吕布看他一眼,目色不寒不温:“‘平粜牌’之制,本为护商护民。牌可荣门,亦可辱门。此案——罚银三十,入义仓;‘平粜牌’暂缓三日,三日内潘氏自检门中秤与价,并于门侧写:‘此门曾苛,已改’。若三日后再犯,不止夺牌——门前刻石,‘苛’字加一写。”
潘承拱手:“谨记。”手背青筋微起,袖口却稳。
再试布。糜竺亲称,重不差,价不虚,众口称善。试细米,陈珪家管事上前,自陈来路,称后多一钱,陈珪笑道:“庄头眼花。”众人哄然一笑,气氛松了一寸。
秤毕,开印。三钥并入,柜开。一纸“公府市约十条”摊开:一曰明价;二曰明秤;三曰不囤;四曰不哄;五曰易灾;六曰义举刻名;七曰苛门刻罪;八曰盐米两项每月对秤;九曰市课归公,不许门抽;十曰遇灾开仓,商有优先转运之权。条末留印位:“凡求‘平粜牌’者,须自印自押。失信者,牌夺,门刻。”
糜竺率先按印:“糜氏营商,愿以此十条为誓。”陈珪随后:“陈氏非商,然愿以乡约附市约。”数家依次印押。轮至潘承,他不急署,先笑:“公府十条,义也。但求添一‘问’,凡市争,先问‘义秤’,次问‘鸣冤’,后问‘盟府’。如此衙门不扰民、商民不互讼。”
陈宫点头:“可。”潘承这才按印,指腹压过红泥,印落纸上,印面不深不浅,像一池静水里落了一粒石子——看不出深浅,终究起了波纹。
第三事,问字。军学童子上前,齐诵“祠歌”三章:
“其一曰不屈,桥上人名石为证;
其二曰不欺,仓前秤影照人心;
其三曰不忘,祠门三字立门楣。”
童音未落,场外“咚——咚——咚——”三声,鸣冤石被重击。值更军士疾步至石前:“谁?”一名青衣商贩抱着秤杆,脸色灰青,颤声道:“市上有人传言——‘公府明日加重商税’,又说‘轻税重商’,叫我等今夜囤货明日涨价。不知真伪,心惊,特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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