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府衙后院,秋光淡白。
枯荷塘边,风把叶脉吹得一根根立起,像一掌掌细小的青筋。穿过曲廊,一间暖阁门半掩,蕲艾与杏仁的气息在空气里打着圈。门槛内,州牧陶谦卧于榻,面色枯瘦,胡须花白,胸口起伏带着细碎的喘。榻侧架了屏风,屏后坐一人,衣袖温雅,玉佩无声——糜竺。屏前立一人,眉目清寒,袖中藏锋——陈宫。
屋外一声轻咳,老医正把手从脉枕上收回,躬身道:“大人劳心太甚,久病入里,药可缓,心气难解。”他退下时,视线飞快掠过陈宫与糜竺,两人微不可察地各向他一点头。老医会意:今日这病,八分在人心,不在汤药。
“陈君。”陶谦睁开眼,目光浸着疲惫,“徐州久战,百姓困敝。吕公雄才,我不疑;然并州军初入徐,左不过数月,立约、设府、三旗三祠,动静太大。你我皆知,水急不成渠。若一味硬来,恐徐州士庶心不安。”
陈宫拱手,语声克制:“州牧仁德,徐州今日尚存一息,赖州牧旧望护持,这是上天给徐州留的面。只是——”他把一摞案牍轻轻推前,“这面里,塞着多少私仓、多少私甲、多少门堵路、税折半的‘旧规’?若不一刀剜去,今岁不死,明年必腐。”
陶谦闭目,掌心微颤。榻旁糜竺前倾半步,柔声接道:“陈君言重。州牧,徐州病久,药要吃,刀也要备。只是,刀上要缠布,别让百姓看见血。吕公以‘法不避贵,恤不遗贱’为约,立‘鸣冤石’,开义仓,筑三角堡,修渠开屯。此等皆治本之举。然徐州人心在您,不在纸。若您一言,徐州士绅与里甲,十成能顺其七八;您若沉默,再好的法,也要多打几下石头才进得去。”
陈宫袖中指尖轻敲,忽道:“今日之来,并非逼州牧下堂,而是请州牧上堂。”他抬眼,目光冷亮,“上什么堂?——大节之堂。徐州要换鼎足,鼎足三:地、法、人。地与法,我辈可为;人望在州牧。请州牧以‘遗命’明约,以‘病榻’证公。”
榻上陶谦身子一震,随即笑了笑,笑意很淡:“遗命?陈君这口刀,真要割在我心头。”他转向糜竺,“糜君,你是商贾,心里算得一清二楚。如今徐州若让吕布,你看这一笔,赔是不赔?”
糜竺沉吟,答得干脆:“赔,短赔;赚,长赚。”
陶谦愕然,笑意里有苦:“如何说?”
“短赔在旧族利益,长赚在徐州根基。”糜竺伸手抚案,“旧族之利,在‘兼并’与‘旧规’。此等为短利。徐州之基,在渠、在屯、在城、在法。此等为长利。商有一本账,谓之‘风控’——有风自南来,你立墙挡,墙必倒;你转梁受,房自稳。吕公之法,是梁,不是墙。州牧若以一纸明约,承认徐州‘公议十条’,以州牧之名与民约,则吕公之梁得以立在地上,而不是立在纸上。这一进一退,徐州十年安定,值。”
陈宫接过话头,忽然脸色一肃,声音比刀锋还直:“还有一句重话,今日要当着州牧说——徐州留不留吕布,只是徐州一城之事;徐州留不住人心,那就是天下之事。州牧若仍以旧情、旧面子拖延,徐州之病,不是你的病,是百姓的病。百姓的病,不能拖。拖一天,心里就多长一分脓。”
屋内一片静,屏风后杏仁香更浓了几分。榻上的老人眼中一瞬间亮起微光,随即又暗。他忽然抬手,咳了两声,缓缓道:“陈君、糜君,何需演双簧。我年少时读《春秋》,知‘大义’二字,今日才真懂一个‘忍’字。”他挣扎着要坐起,糜竺忙上前扶着,陈宫伸手把枕轻垫高。
“纸笔。”陶谦道。
内侍忙奉来纸笔。陶谦执笔,手不免颤,陈宫凝目盯着他的指骨。他写得很慢,字里带着旧士人的筋骨,也有病人的疲惫。片刻后,他放下笔,闭目吐气:“此为‘徐州共议檄’,非‘禅让书’。吕布承徐州,不凭我一人‘让’,而凭徐州之民‘共议’。此‘檄’旨在明法之公、明责之所、明心之归。你等看可否。”
陈宫与糜竺对看一眼,齐齐俯案。纸上首行大字:“徐州共议檄——告四境官民、豪右、军旅、商贾。”下文三段:
“其一曰:徐州自此姓法,法姓公。公者,法不避贵,恤不遗贱。凡有门堵路、仓压价、匿私甲、侵义仓者,皆与徐州为敌。与徐州为敌者,与我为敌。
其二曰:徐州自此姓人,人姓直。直者,不屈、不欺、不忘。凡有抚恤侵冒、军粮贪墨、弱里欺侮者,皆与三祠为仇。与三祠为仇者,与民为仇。
其三曰:徐州自此姓地,地姓稳。稳者,筑城修渠、屯田兴工、兵不过界、甲不入市。凡破此四者,盟府当断,鸣冤石可击,不必求门。”
末尾落款:“州牧陶谦,病榻书。”旁署小字:“徐州诸氏、诸军、诸邑共议而定。”空着署名处,留给众人按印。
陈宫读至“姓法、姓人、姓地”,目中寒光化为一线暖。他拱手俯身,声音变得很轻:“州牧之‘忍’,是为徐州。此檄非退位,是为徐州立‘檄’,立的不是吕布的名,是徐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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