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迈入盛夏,东南季风愈发猛烈,裹挟着湿热的咸腥气息,持续不断地吹拂着神龙岛。而比这季风更无孔不入的,是韦小葆发动的“非接触式战争”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两个多月的持续侵蚀,终于到了量变引发质变的临界点。
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最近心情复杂。他奉密旨配合韦小葆行动,本以为这位年轻的韦爵爷会要求他集结舰队,准备一场轰轰烈烈的跨海征讨,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血战损失的准备。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系列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命令:小股船只不定时在特定洋流区域抛洒密封竹筒;加强对特定走私商船的“监控”而非查抄;甚至水师官兵还要在操练之余,学习辨认几种气味刺鼻的粉末和药液……
起初,施琅和麾下将领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京城贵胄的儿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神龙岛外围以及零星逃出的渔民、被俘的低级教众口中传来的消息,却让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渐渐改变了看法。
首先崩溃的是外围据点。
神龙岛并非孤立的主岛,在其周边星罗棋布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岛屿和礁盘,作为前哨和屏障。这些据点大多依靠天然险要和一些简单的防御工事,其守军士气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总坛“神迹”和教主威能的迷信,以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虫防御。
然而,最近这些据点怪事频发。
守夜巡逻的教众常常发现,原本盘踞在要道旁、岩缝中的毒蛇变得焦躁不安,甚至大批逃离。精心布置的“毒虫陷阱”也莫名失效,那些凶猛的蝎子、蜘蛛非死即逃。起初头目们还以为是偶然,严令封锁消息。但很快,“驱虫圣药”失灵的消息就捂不住了。与此同时,各种版本的“龙神震怒”、“圣水泣血”的流言,随着海流送来的传单和偶尔“听到”的渔民议论,在底层教众中悄然蔓延。
恐慌如同瘟疫般滋生。对毒虫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神罚”的更深层次的恐惧。当信仰的支柱开始动摇,战斗的意志便如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
六月下旬,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神龙岛东北方向最重要的前哨据点“黑礁堡”,发生了营啸。部分坚信已遭神弃的教众,在几个小头目的带领下,杀死了一心顽抗的死忠分子,抢夺了几条小船,趁着风雨向大陆方向逃亡。尽管大部分人最终被巡海的海盗或神龙教追兵截杀,但仍有少数人成功逃抵沿海卫所,带来了据点内部混乱、防御空虚的第一手信息。
施琅抓住机会,不再等待韦小葆的进一步指令,果断派出数支精锐水师小队,乘快船突袭“黑礁堡”。预料中的毒虫攻击没有出现,抵抗也零星而无力。清军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这个经营多年的堡垒。紧接着,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周边数个外围据点在清军的小规模行动和内部恐慌的双重压力下,相继易手或自行瓦解弃守。神龙教经营多年的外围防御圈,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神龙岛主岛内部,暗流汹涌已渐成澎湃之势。
“圣水”问题成了压垮许多底层教众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洪安通强行弹压,宣称这是“考验”,并命令心腹加紧调查和“净化”,但越来越多的泉眼和水源出现问题,褐红色的污水、刺鼻的气味、沉淀的絮状物,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教众敏感的神经。每日领取“圣水”的仪式,从一种虔诚的期盼,变成了恐惧的煎熬。饮用后身体不适(心理作用或轻微真实反应)的案例增多,更坐实了“神罚”的流言。
那篇《星为何不坠,海为何潮生》的手稿,被苏荃以极其隐秘的方式阅读、消化。里面描绘的宏大、有序、遵循着“无形之力”的宇宙图景,与她自幼被灌输的、洪安通那一套唯我独尊的神秘主义学说形成了剧烈冲突。那清晰的自洽逻辑,像一把钥匙,在她封闭已久的思想中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开始用新的眼光审视周围的一切,包括洪安通那些所谓的“神迹”,越看越觉得漏洞百出,粗陋可笑。这种认知上的颠覆,比任何外在的压力都更深刻地动摇了她对神龙教的最后一丝归属感。
她并未轻举妄动,但她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的、对“天地至理”的思索神情,落在有心人(如本就心存疑虑的白龙使、青龙使)眼中,却传递出某种微妙的信号。
五龙使之间的裂痕也在加大。黑龙使钟志灵因毒虫阵法的失效而焦头烂额,在洪安通面前屡受申斥,威望受损,对同样负责内部防卫却似乎置身事外的青龙使许雪亭心生不满。白龙使无根道人则对与倭寇加深合作带来的风险(包括可能引来朝廷更猛烈打击)以及岛上日益诡异的气氛忧心忡忡,暗中开始盘算退路。黄龙使张淡月则因财物损耗加剧(尤其是“净化”圣水所需的大量物资采购)而愁眉不展。
底层教众逃亡事件激增,尽管洪安通采取了最残酷的镇压手段(当众处决逃犯,连坐其家人),但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如同弥漫的毒气,无法遏制。神龙岛上空,往日那种狂热而压抑的气氛,逐渐被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和猜疑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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