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浸透水的布,李毅贴着溪边石壁缓缓起身,湿冷的衣料紧贴后背。他没回头,只将半截断裂的军旗插进泥里,任它歪斜地倒伏在杂草间。上游方向隐约传来马蹄裹布的闷响,那是李骁的主力正在转入山道,而他必须在此刻脱离队伍。
他扯开肩甲,露出早已准备好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腐白,是用特制药膏提前三日敷出来的假溃烂。舌尖抵住内齿,轻轻一咬,血腥味立刻涌满口腔。他佝偻着身子,拖着右腿踉跄前行,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与枯枝交叠的地面上,发出断续的窸窣声。
前方火光渐亮,叛军征兵点设在一处坡口,两排长矛手立于两侧,中间搭起简陋木台。一名独眼军官坐在案后,手指不停敲击刀柄,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站住!哪来的?”守兵举矛拦住去路。
李毅跪倒,膝盖砸进泥水,嗓音沙哑:“青牛县……守军崩了。我是第三辎重营的,统将姓赵,名字记不清了。”
守兵用矛尖挑开他肩头破布,见那伤口确实不似作伪,又闻到一股酸臭味,皱眉退了一步。
“丙字队缺人,带进去。”案后的独眼军官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磨刀石刮过铁器。
两名壮汉架起李毅,粗暴地拖进营地。营内篝火零星分布,士兵横七竖八躺在草堆上,有人抱着酒囊狂饮,有人拿刀尖戳烤肉,油脂滴落火星四溅。空气中混着汗臭、焦糊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腥气。
他被扔进一间低矮窝棚,与其他新收溃兵挤在一起。草屑扎进脖颈,他不动声色打量四周:六人同帐,皆面黄肌瘦,眼神浑浊,却有一人始终盯着他看。那人嘴角有道旧疤,正用指甲抠着干裂的手背。
半夜,巡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毅闭眼假寐,耳中捕捉到几句压低的对话。
“癸将军说了,明日午时动手。”
“可粮草撑不了几天。”
“他说朝廷军今晚必宿溪北,若突袭得手,缴获就够吃三个月。”
他眼皮微颤,未睁眼,呼吸依旧绵长。这句话落地的瞬间,他已经记下三个关键:时间、地点、意图。癸将军要抢在平西王主力合流前发动奇袭,目标正是李骁今夜预定扎营之处。
天未亮,营中已有动静。伙夫抬着大锅穿梭各帐,分发黑面饼和稀粥。李毅接过食物,故意踉跄了一下,碗脱手摔地。他弯腰去捡,趁机扫视中军方向——主帐前立着一面玄底红纹大旗,守卫比昨夜多了两倍,巡哨每隔一刻钟换一次岗。
“你伤得不轻啊。”一个声音从旁响起。
是那个嘴角带疤的人,正蹲在他面前,递来半块饼。
“谢了。”李毅接过,低头啃食,不露神色。
“我叫陈七,原是南岭戍卒。看你不像久经战阵的,怎么活下来的?”
“躲在死人堆里。”李毅淡淡道,“听见喊撤就跑,没回头。”
陈七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别信夜里的话。昨儿两个传令兵嘀咕完,今早就不见了。”
李毅心头一紧,面上仍平静:“什么意思?”
“癸将军最恨泄密。”陈七指了指自己嘴角,“这疤,就是问多了留下的。”
两人再无多言。不久鼓声响起,新兵被集中调拨。李毅因伤势被分去烧火,负责往灶坑添柴。这位置虽不起眼,却能看清东侧洼地的进出路线——那里停着十余辆粮车,外圈围着一圈拒马,夜间还有火把来回游动。
临近辰时,一队士兵推着尸车出营。这是每日例行焚烧阵亡者的队伍,由四人一组轮值。李毅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陈七,便主动上前帮忙搬尸。
“你去不了。”陈七拦住他,“今日轮的是甲字号。”
“我替张老三。”李毅说,“他昨夜拉肚子,起不来。”
陈七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尸体共七具,皆用粗麻布包裹。李毅留意到其中一具穿着残破的朝廷军服,脸上还抹着灰土伪装。他不动声色将一张油纸卷塞入此人口中,又在其手腕内侧划了一道浅痕作为标记——那是李氏暗部独有的识别符号,只要接应者稍加查验就能认出。
出营门时,守卫例行检查,翻看几具尸体后便挥手放行。李毅推着车走在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山顶——晨雾尚未散尽,一道灰影掠过树梢,盘旋一圈后向西北飞去。那是李瑶驯养的信鹰,已在空中等候多时。
营地深处,癸将军仍在踱步。他披着黑狼皮氅,刀柄一下下敲击地面,节奏从未乱过。副将站在帐外禀报:“运尸队已出营,焚化照常。”
“嗯。”癸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地图上,“告诉前哨,午时三刻出发,走小径绕后。我要他们睡着的时候听见第一声喊杀。”
李毅随队伍行至焚化坑外,按例将尸车停稳。远处林边闪过一道人影,随即隐没。他知道,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返回途中,他在岔路口停下系鞋带,顺手将右手在泥土中擦了两下——掌心原本沾着一点从尸体唇角蹭到的暗红粉末,那是用来辨别毒杀痕迹的显色剂。现在它已被彻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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