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将最后一本誊好的户籍册搬上县衙前的木台时,天刚亮。他手指被纸边磨得发红,却不敢用袖子去擦,生怕蹭脏了册页上的墨字。昨日李瑶带着书院的孩子们抄录到三更,石板写断了五根炭笔,才赶出这三百一十二户的名册。台下已有流民聚集,多是昨日领过入学米的家庭,站在晨风里,衣衫旧但干净,孩子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米饼。
李震从县衙走出,身后跟着赵德和两名账房。他没穿官袍,只着青布直裰,腰间束带压着一叠地契。李瑶站在台角,手里捧着铜铃,见人到齐,轻摇三响。
“今日不讲礼,不跪拜。”李震声音不高,但台下静得能听见布鞋踩在石板上的沙沙声,“只做一件事——把你们的名字,写进青牛县的册子。”
赵德展开名册,开始宣读。头一个便是“王二”,原籍不详,居无定所十二年,携妻带女,现居西屯三号棚屋。
王二僵在原地,直到李瑶轻推他肩,才踉跄上前。李震从匣中取出一张黄纸,正面印着田亩图样,背面三个朱红小字:“永业田”。他亲手递过去,又在名册上按下手印。
王二接过地契,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他低头看那纸上“王二”二字,墨迹未干,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台前。不是叩拜,只是跪着,把地契紧紧贴在胸口,嘴唇动着,却没出声。台下有人跟着跪下,一个,两个,渐渐连成一片。
李震未阻拦,只道:“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是百姓,不是流民。名字在册,地在手,自己做主。”
李瑶摇铃,孩童列队而出,齐声诵读新编的《户籍歌》:“有名有姓有田产,不跪天,不跪官,只敬辛劳耕田人。”歌声清亮,一句一句,压住了风声。
老石匠刘伯站在人群后,手里还攥着昨日修书院石基时用的凿子。他忽然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就走。没人拦他,但走到街口,他又停下,回身望着那面新挂的“为民做主”匾额,站了许久。
台下陆续有人上前领契。每念一名,便有一纸地契交到手中。有人捧着不撒手,有人反复摩挲边角,生怕是梦。一名妇人接过地契后,当场撕开衣襟内衬,将纸片塞进去,再一针一线缝死。她对身旁女儿说:“等你出嫁,这是你的。”
李震站在台前,见此情景,只道:“地契可补,不必藏得如此深。”
妇人摇头:“藏了半辈子,才信这东西真能归我。”
李骁带护卫队候在台侧,此时上前:“李县丞,田界碑已备好,可随领契同步立碑。”
李震点头。李骁便带人抬出三十块青石界碑,每块刻着户主姓名与田亩编号。王二领完地契,随队往西屯走。他家分得两亩旱地,位于村西坡下,原是荒地,经春耕翻整,已见黑土。
李骁亲自扶碑,王二持凿。石面粗糙,刻“王家田”三字时,凿尖几次打滑。李骁握着他手腕,稳住力道,一划一划,刻痕渐深。末了,王二放下凿子,从行囊里取出一棵小槐树苗,栽在田头。树苗细弱,但他培土时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根扎进岩层。
“明年开花,就真算安家了。”他说。
李骁未接话,只拍了拍他肩,带人去下一家。
日过中天,授籍过半。李震退回县衙偏厅,赵德捧册来报:“三百一十二户,已发二百零七,余者多为老弱未至,可延后补发。”
李震翻看名册,忽问:“王二原名,可查到?”
赵德摇头:“流民册只记现用名。他自述幼时无名,入伙流民后才被人叫‘二子’,后定名王二。”
李震合上册子:“明日起,凡新籍户,须录三代祖名,若不知,可注‘失考’。宗族可断,血脉不可断。”
赵德记下,又道:“百姓仍多称您‘老爷’,恐难改口。”
李震起身:“明日我亲自去田头,让他们叫我‘李震’。”
午后,李瑶带人清点地契存根。她发现每张背面除“永业田”三字外,边缘皆压印极细的暗纹,形如龙鳞,凑近才见“大晟”二字隐现其间。她未声张,只在底册批注“契式定稿”。
傍晚,李震沿西屯巡视。不少人家已在田边立碑,或用石,或用木,字迹歪斜却认真。他见一户老农正用铁锅煮粥,锅底“李记三号”清晰可见,灶台旁还摆着半张地契,压在陶碗下防风。
老农见他来,慌忙放下勺子,低头:“老爷……”
“叫我李震。”李震走近,掀开锅盖,热气扑面,“米够吃?”
“够,够。”老农搓着手,“换了锅,省柴,米也香。地契……我也识得几个字,写的是我家三口,两亩半,东至刘家,西靠沟……”
李震点头:“记得就好。以后每年秋收,县厅会核田产,补新册,若有增减,可申述。”
老农忽然抬头:“这地……真能传给儿子?”
“能。”李震说,“只要他肯种,官府不收。”
老农嘴唇抖了抖,终是没再问。李震转身欲走,却听他在背后小声唤:“李……李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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