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的盐粒还未扫净,街角的锅底还沾着残汤,苏婉已带着药箱穿过了三道窄巷。她脚上的布鞋沾了泥,裤脚卷到小腿,身后跟着两名从医馆挑出的学徒,捧着瓷瓶与银针。昨日那场对峙的喧嚣像退潮般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贫民窟里常年不散的气味——霉湿、粪臭、孩童拉痢的酸腐味。
她没在巷口停留,径直走向那间塌了半边墙的草棚。几个孩子蹲在门口啃树皮,看见她走近,本能地往后缩。苏婉蹲下,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糖霜,递到最瘦的那个手里。“吃吧,不疼的。”她说。孩子没动,眼睛盯着她身后的药箱,像防着巫婆。
“李家夫人来送药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慢慢围过来,有抱着发烧婴儿的妇人,有腿上生疮的老汉。他们不靠近,只远远站着,目光在她脸上和药箱之间来回。
苏婉没解释,先让学徒烧水。她挽起袖子,给一个高热的孩子施针。银针入穴,孩子抽搐两下,呼吸渐渐平。她又喂了一勺退热汤,汤里加了薄荷与石膏,是她改良过的方子。围观的人开始低声议论:“这针法……不像野郎中。”“听说她治好了县令的偏头痛。”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人群的戒心松了一线,她才开口:“我来,是为防天花。”
没人应声。几个妇人交换眼神,显然不懂。
“牛出痘,你们见过吧?”她问,“牛身上起痘,人挤奶也不染病。我把牛痘里的浆液取出来,稀释了,种在人身上,只会发点小疹,却能挡住真正的天花。”
一片死寂。随即有人冷笑:“拿牛的东西往人身上涂?妖术!”
“我儿子前年染天花,脸上全是疤,瞎了一只眼。”一个女人突然走出来。她脸上有深坑,左眼浑浊,怀里抱着个三岁男童。“我信她。我儿若能躲过这一劫,随她怎么试。”
苏婉看着她,点头:“我会先在他手臂划一道,涂上稀释的牛痘液。三日内若发热,是正气在抗邪,不是病重。我会守着他,每日诊脉测温。”
“我来!”女人把孩子往前一送,“死也比烂脸强。”
苏婉没再说话,当众取出银针,在火上烧过,又用酒擦过孩子的手臂。她打开一只小瓷瓶,用针尖蘸了少许乳白浆液,轻轻划入皮肤。动作极稳,像在缝一件精细的衣裳。围观的人屏住呼吸,连孩子都没哭。
“接下来三天,我住在这。”她说,“谁想来看,随时来。”
那夜,苏婉没回府。她在草棚边搭了张床板,守着孩子,记下每一次脉搏、体温、呼吸。孩子半夜发起热,烧到三十九度,母亲吓得要撕药方。苏婉按住她手:“烧是好事,说明身体在起反应。”她用湿布敷额,喂米汤,整夜未眠。
第二日,孩子热度稍退,能喝半碗粥。第三日,脸上起了几个小疹,但精神好了,竟在床边爬来爬去。与此同时,邻巷一户人家的五岁女孩高热不退,脸上已冒出紫黑痘疮,哭声凄厉。郎中摇头:“活不过三日。”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第四日清晨,草棚外已排起长队。有抱着婴孩的,有牵着小儿的,甚至有老人自己来求种。“我孙子还没出痘,我替他挨这一针!”一个老汉撸起袖子。
苏婉宣布:“每日限二十人,优先孤儿与贫户,不收钱。”她怕有人冒名顶替,让学徒登记姓名住址。队伍越排越长,从巷口弯到街尾,百姓自发维持秩序,有人递来热水,有人送来干柴。
李毅带着几名暗卫换了便装,混在人群中。他不说话,只盯着每一个靠近医棚的人。一名佩刀随从模样的汉子挤到前排,手里攥着纸笔,偷偷记下苏婉的操作步骤。李毅不动声色,等那人转身,悄然跟了上去。
午后,李震来了。他没带仪仗,只穿一件灰袍,站在人群外看了许久。苏婉正给一个孤儿种痘,动作依旧沉稳。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若能普及,豫州天花可绝。”
苏婉抬头,笑了笑:“还得再试百人,确认无后患。”
李震点头,目光扫过长队:“百姓信你,是因为盐价三文半。”
“也是因为那些孩子没烂脸。”她轻声说。
他没再说话,转身走向棚外。一名老农拦住他,扑通跪下:“大人,让我孙女排前面吧,她爹娘都死于天花……”
李震扶他起来:“按顺序来,谁都不偏。”
他走回府中,召来赵德:“拟一道告示,讲明牛痘之理,用白话写,贴遍三县。”
赵德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再加一句,”李震说,“凡参与试种者,记入‘惠民册’,其家赋税减一成。”
赵德一怔,随即明白——这不是施恩,是立信。他低头退下。
医棚这边,苏婉已开始第二轮接种。她亲自稀释药液,每一份都用天平称准,加三道过滤。一名学徒忍不住问:“夫人,万一有人出了事……”
“我会在记录里写清每一个人的反应。”她低头调药,“若真有意外,我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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