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年·河内)
黄河的浊浪裹着上游的泥沙,在河内郡的滩涂上撞出丈高的水花,土黄色的水雾混着腥气,被北风卷进连绵数里的军营。帐篷是粗麻布缝的,经月余风雨浸蚀,早已褪成灰败的土色,边角被风撕出细碎的裂口,像极了帐内士卒们蔫垂的眉眼。
吕子戎站在操练场的土台上,青锋剑斜挎在腰间,剑鞘上缠着的桑绸被风吹得贴在大腿上——那是阿蚕织的,触感粗糙却扎实。他望着台下演练阵型的士卒:枪杆歪歪扭扭,步伐散乱如散沙,连“一二”的号子都喊得有气无力,最前排的小个子士卒甚至拄着枪杆喘气,靴底的破洞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子戎校尉,歇口吧。”亲兵阿福从后面凑过来,递上的水囊是皮囊缝的,上面还沾着灶灰。他个头不高,脸上带着块新添的淤青,声音压得极低,“这几日弟兄们都没吃饱,昨日伙房的杂粮粥里,连稗子都掺了三成。私下里都在说……说孟德公把存粮挪去打造兵器了,还说他前些日子在成皋,杀了旧友吕伯奢全家。”
吕子戎接过水囊,指尖触到冰凉的皮囊,却没拧开。他瞥了眼阿福脸上的淤青——是昨天操练时被队正打的,只因动作慢了半拍。这十天来,军营里的流言像黄河底的淤泥,越积越厚:起初只是说曹操荥阳兵败后常对着地图发火,摔碎了三个陶碗;后来有个从成皋逃来的民夫说,吕伯奢家的院门倒在地上,院里的柴房还冒着烟;昨天傍晚,他甚至听见帐外两个亲卫嘀咕,说亲耳听见曹操对荀彧说“宁我负人,勿人负我”,语气冷得像冰。
“休要胡言。”吕子戎把水囊塞回阿福手里,语气却没多少底气。他想起初遇曹操的那天,酸枣讨董盟会上,曹操穿着赭色铠甲,拍着案几慷慨陈词:“董卓焚我洛阳,杀我百姓,某虽兵少,愿为先锋,誓诛国贼!”那时的曹操,眼里有光,袖口磨破了都不在意,却把仅有的两袋粮食分了一半给流民。后来他献青釭剑时,曹操握着他的手说“子戎兄与我同心,定能还天下太平”,掌心的温度至今还记得。
可不安像帐外的藤蔓,顺着裂缝钻进心里,越缠越紧。当天傍晚,他巡营至中军大帐外,帐门被风掀起半寸,荀彧的声音先飘出来:“明公,陶谦已回信,只愿借五百石粮,还附言要咱们不得过境徐州。”
“五百石?”曹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像是捏着块烧红的烙铁,“打发叫花子吗?袁绍暗通公孙瓒逼韩馥让冀州,袁术在南阳挖断咱们的粮道,如今连陶谦都敢拿捏我!”
“那……徐州之事,暂缓?”荀彧试探着问。
“暂缓?”曹操冷笑一声,帐内的烛火被笑声震得晃了晃,“乱世之中,心不狠站不住脚!吕伯奢之事你也亲眼所见,若不是我先动手,他报给董卓,咱们全营三千弟兄都得死!那家人,不过是扫清障碍的垫脚石罢了。陶谦若再不识趣,我便亲自领兵取徐州,夺他的粮,占他的地!”
“扫清障碍……垫脚石……”吕子戎的指尖猛地攥紧,青锋剑的剑鞘差点从腰间滑落,剑格上他亲手刻的“仁”字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赵雄临终前的模样:老人躺在破庙里,胸口的箭伤还在渗血,却死死攥着他的手,把青釭剑塞进他怀里:“此剑乃先帝赐我,你持它寻明主,切记……剑为救世,勿助枭雄,勿杀无辜……”那时赵雄的手很凉,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尽前的烛火。
他竟把剑献错了人。
当晚,中军大帐的灯火亮到三更。曹操设了酒,案上摆着卤牛肉和陶罐酒,帐内坐了七八个将领,都是曹操的心腹。酒过三巡,曹操端着酒碗站起来,酒液晃出碗沿,滴在案上的地图上,晕湿了“徐州”两个字。
“袁绍夺冀州,袁术窥南阳,咱们困在河内,无粮无地,再不争,就得饿死在这里!”他把碗往案上一墩,陶碗裂出一道缝,“我意已决,三日后拔营,先取徐州,再图中原!待咱们羽翼丰满,回头再收拾董卓那老贼!”
“明公英明!”校尉典韦第一个站起来,手里的双戟往地上一顿,“某愿为先锋,踏平徐州!”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着“徐州富庶”“陶谦老弱可欺”,只有吕子戎坐在角落,指尖反复摩挲着青锋剑的剑穗——那是阿梨编的,用的是梨园的桃枝韧皮,如今已经磨得发亮。
“子戎兄,你怎么不说话?”曹操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审视,“莫非觉得某的主意不妥?”
吕子戎缓缓站起身,拱手时,青锋剑的剑鞘轻撞在甲片上,发出“叮”的轻响:“明公,讨董之初,咱们说为护百姓。徐州百姓与董卓无冤无仇,若贸然兴兵,烧杀抢掠,与董卓何异?末将以为,当先安抚河内流民,开仓放粮,再整军练兵,遣使联络真心讨董的诸侯。民心所向,大义在我,何愁大业不成?”
“民心?”曹操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突然大笑起来,笑完又猛地沉下脸,一掌拍在案上,酒坛都被震得跳起来,“乱世之中,民心值几钱?没有地盘,没有粮草,连活下去都难,谈什么护民?子戎兄,你太仁柔了,成不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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