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飘起来了。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
记不清了。
只知道身体轻得像团棉絮,能穿过朱红的窗棂,能掠过青灰的瓦檐,却碰不到任何东西。
人们看不见我,就像看不见掠过草尖的风。
直到那串调子撞进耳朵里,我才忽然有了“存在”的实感。
是黄梅戏。
调子是从巷子深处飘来的,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莲子。
我顺着声音钻过去,看见个穿月白布衫的老太太,正坐在青石板上教个扎红绳的小姑娘唱戏。
老太太的手指关节肿着,却捏着支竹笛,笛孔里飘出的调子颤巍巍的,裹着巷子里潮湿的青苔气。
“‘郎对花,姐对花’,”老太太的嗓子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这句要唱得像在田埂上喊人,尾音得往上挑,你看——”她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突起来,调子果然像风筝似的飘了上去,“就像这样,让听的人心里发痒。”
小姑娘咬着辫梢,学了三遍都差着点意思。
老太太不急,从竹篮里摸出块麦芽糖递过去:“慢慢练。当年我跟你太奶奶学的时候,对着井水唱了三个月,把水里的月亮都唱得晃悠了。”
我飘到她们跟前,看见老太太膝头摊着本线装书,纸页黄得像秋叶,上面的字是手写的,笔锋软乎乎的,像她唱的调子。
书里夹着张黑白照片,穿戏服的女子梳着双环髻,眉眼弯弯的,嘴角还沾着点胭脂。
“这是你太奶奶,”老太太指着照片,手指在纸面轻轻摩挲,“她年轻时唱《天仙配》,七仙女的水袖能绕着戏台转三圈。那时候哪有什么扩音器,全凭嗓子亮,十里地外都能听见‘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小姑娘含着糖,含糊不清地问:“太奶奶现在在哪?”
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在戏文里呢。你把她的调子唱好了,她就出来看你了。”
风忽然紧了,卷着我往巷子外飘。
我听见身后的竹笛声又响起来,这次小姑娘的调子准了些,像颗小石子投进水里,漾开细细的波纹。
再落脚时,已在间亮堂的屋子里。
墙上挂着幅《女驸马》的剧照,穿红袍的女子眉眼飞扬,手里的马鞭举得高高的。
穿旗袍的女人正对着镜子勒头,乌发被网子罩得紧紧的,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的梳妆台很热闹,银质的头面闪着冷光,旁边却摆着台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放着老一辈艺人的身段教学。
“这段‘为救李郎离家园’,”她忽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声音清润,像浸在水里,“奶奶总说要唱得‘硬气’,可导演非要我加段哭腔,说这样更能打动人。”
她拿起支点翠簪子,簪头的孔雀羽毛在灯光下泛着幽蓝。
我认出那是老戏里的头面,只是比照片里太奶奶的那支少了几颗珍珠。
“这是奶奶传下来的,”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簪尖,“她说当年跑码头,就靠这支簪子压箱底,饿了三天都没舍得当。”
有人敲门,进来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捧着台笔记本电脑:“林老师,新编曲的《天仙配》您再听听?我们加了些弦乐,比纯民乐亮堂。”
旋律从电脑里淌出来,开头还是熟悉的黄梅调,忽然有小提琴钻了进来,像给蓝布衫镶了道银边。
穿旗袍的女人皱了皱眉:“七仙女下凡那段,调子得再柔些,弦乐别抢了人声。咱们是唱戏,不是演交响乐。”
年轻人赶紧点头:“我让编曲再改改。对了,下周有场进校园的演出,学生们想听《打猪草》,您看能不能加段现代舞的动作?”
她沉默了会儿,拿起桌上的折扇转了个圈。
扇面是素白的,没有任何花纹,却转出了老戏里的韵味。
“动作可以加,但‘对花’的调子不能动,”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股韧劲,“那是根,根动了,戏就散了。”
我看着她对着镜子比划身段,旗袍的开衩里露出纤细的脚踝,踩着双绣着缠枝纹的布鞋。
传统与现代像两条线,在她身上拧成了股绳。
光影再晃,我已站在个堆满设备的房间里。
刺眼的射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穿卫衣的女孩正对着手机屏幕鞠躬:“家人们晚上好,今天唱段《夫妻观灯》。”
她的戏服很特别,不是传统的大袖衫,而是改良过的短款袄裙,水绿色的,裙摆上绣着卡通样式的灯笼。
身后的背景板是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安庆的老街景,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好多人问我为什么喜欢黄梅戏,”女孩拿起支麦克风,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带着点电流的酥麻,“其实我奶奶是老票友,她总说这戏里有烟火气,你听‘买了一对红灯笼’,多像过年时爸妈提着灯笼串门的样子。”
弹幕刷得飞快,有人问“能不能唱段带rap的”,有人说“这衣服太潮了,不像老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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