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冬天,昆明城下起了小雪,唐启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驻扎在昆明城外的军营,木栅栏围起来的校场上尘土飞扬,几个穿着改小军装的半大娃娃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玩弹珠。
"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唐启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手里攥着的马鞭差点折成两截。
他扭头瞪着紧随其后的蔡锷,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老蔡,你给我说清楚,老子的军营咋个变成托儿所了?”
蔡锷那张总是挂着从容笑意的脸僵了僵,军靴跟一磕立正站好:“总督容禀,这些娃娃大多是...”
"容个屁的禀!"唐启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惊得树上的知了都噤了声。
他三两步冲到校场边上,揪住一个看着顶多七八岁的小男娃的后领子。
那孩子手里还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馍馍,吓得直打嗝。
唐启蹲下身,尽量放软了声音:“娃儿,你爹妈呢?”
小男娃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突然"哇"地哭出声来:“爹、爹在打湘西的时候让大炮轰没了...娘、娘病死了...王叔叔说军营有饭吃...”
唐启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松开,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他这才注意到,那件改小的军装领口还缝着块白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烈士遗孤"四个字。
蔡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声音轻得像片落叶:“他们有些是烈士遗孤,有些是之前打湘西,打长沙,三营在城外的土地庙废墟里扒出来二十多个这样的娃娃。弟兄们实在不忍心...”
唐启没吭声,背着手往营房走。转过炊事班的草棚子,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骤停。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娃正围坐在几个老兵身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甚至骑在一个独眼龙士官脖子上。
那老兵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用浓重的湖南腔讲着"岳母刺字"的故事。
"这...这成何体统!"唐启的呵斥刚到嘴边,却看见独眼龙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晃荡。
那老兵见长官来了,慌慌张张要站起来敬礼,骑在他脖子上的小丫头却咯咯笑着揪住了他剩下的那只耳朵。
"报告总督!"独眼龙保持着滑稽的姿势敬了个军礼,“属下李铁柱,这是...这是属下认的闺女小枣儿...”
小丫头突然从老兵怀里掏出个布包,献宝似的捧到唐启跟前:"伯伯吃糖!爹从长沙带回来的!"油纸包里是块已经化得不成样子的麦芽糖,沾满了棉絮和泥巴。
唐启的指尖抖得厉害,差点没接住那块糖。他想起战报里提到的长沙巷战,三营为掩护百姓撤退,整整一个排在火海里化成焦炭。
"老蔡,"唐启突然转身,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传我军令,各营把收养的娃娃都登记造册。"他顿了顿,把化掉的糖塞回小丫头手里,“从财政收入里里拨专款,给娃娃们置办衣裳书本。”
蔡锷的眼睛亮了起来:“总督明鉴!其实在桂省那边更...”
"报...!"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冲过来,差点被地上的弹珠绊个跟头,“禀总督、蔡司令,桂林急电!那个养了两千多孤儿的班妈妈病危!”
唐启手里的马鞭"啪嗒"掉在地上。他这才注意到蔡锷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备马!"唐启一把扯开勒得他喘不过气的领口,“老子倒要看看,这乱世里还藏着多少活菩萨!”
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漫过山峦时,唐启一行人终于赶到桂林城外的瑶寨。远远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哭声,寨口的老樟树上挂满了红布条,在风里飘得像一面面血色的旗帜。
"班妈妈就住在那。"带路的瑶族青年指着半山腰一座歪歪斜斜的吊脚楼。
唐启眯起眼睛,看见竹楼外晾晒的尿布像万国旗似的挂满了走廊,几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正手忙脚乱地熬药。
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上楼,浓重的药味混着米粥香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竹床上躺着个瘦小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挽成瑶族特有的盘髻。
最让唐启心惊的是,屋里墙角居然整整齐齐躺着几十个熟睡的娃娃,像一窝互相取暖的雏鸟。
"蔡司令来了?"老妇人挣扎着要起身,枯枝似的手腕上还挂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恕老身...咳咳...不能全礼...”
唐启单膝跪在竹床前,这才看清被褥上补丁摞补丁的痕迹。
床头的矮桌上摆着半碗野菜粥,旁边账本密密麻麻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留某某孤儿,某某捐米三斗。
"班妈妈,"唐启嗓子眼发紧,“政府...不,我们西南军委会...”
老妇人突然笑了,缺了门牙的嘴像个黑窟窿:"大人莫说官话。这些娃娃的爹娘,有的是被洋鬼子杀的,有的是跟着孙先生闹革命没的。"她吃力地摸出个褪色的蓝布包,“这是他们的生辰八字...老身怕是熬不过今晚了...还望将军们对他们妥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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