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比如,某些意外事故,或者,商业上的竞争压力?总之,要想办法迟滞他们的进度。另外,把我们的分析形成报告,立刻发回国内,提请军部和外务省高度关注。这个唐启,必须被严密监视,必要时,要采取坚决措施,在他这根‘航运’的筋骨还未完全长成之前!”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决绝,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海面上可能燃起的战火。
就在这表面平静、暗流涌动的背景下,时间悄然流逝。唐水生和他的同学们,在传习所里度过了紧张而充实的两年。
他们学会了看云识天气,学会了在复杂的海图上定位,学会了如何维护那些轰鸣的轮机,也学会了用生硬的英语进行基本的沟通。
毕业那天,他们穿着崭新的学员制服,精神抖擞,在简陋的操场上接受检阅。当代表们从长官手中接过那张薄薄却意义重大的毕业证书时,水生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想起了父亲粗糙的手掌和那句“要开,就开最大的船”,想起了家乡那片熟悉的海,更想到了即将奔赴的、广阔无垠的深蓝。
他被分配到了一艘新下水的五千吨级货轮“海丰号”上做实习水手。第一次登上这样巨大的钢铁船舶,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俯瞰着脚下忙碌的港口和远处海天一线的壮阔景象,水生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自豪和激动。
船长是个严肃的中年人,曾在英国人的船上服务过多年,经验丰富,要求极其严格。航行是艰苦的,从上海装运丝茶、桐油到南洋,再运回橡胶、锡锭等物资。
风平浪静时,大洋美得让人心醉,碧波万顷,海鸥相伴;但遇到风暴,万吨巨轮也像一片树叶般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呕吐、失眠、疲惫是家常便饭。水生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他牢记着父亲的嘱咐和学校的教诲,脏活累活抢着干,虚心向老船员请教,很快就在同批上船的实习生中脱颖而出。
他不仅技术熟练,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大多数船员没有的、近乎本能的责任感和对脚下这片钢铁国土的深厚情感。他会在值班时,久久凝望船头劈开的浪花,想着这艘船承载的不仅是货物,更是这个古老国家重新连接世界的希望。
一次航行至南海海域时,“海丰号”与一艘悬挂着太阳旗的日本海军驱逐舰不期而遇。那艘军舰线条流畅,炮管森然,以一种带着明显优越感和审视意味的姿态,从“海丰号”不远处高速驶过,掀起的涌浪让庞大的货轮也摇晃起来。
甲板上的日本水兵,穿着整齐的军服,有的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传来隐隐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一股屈辱感瞬间攫住了水生和许多船员的心。
老船长脸色铁青,紧紧握着舵轮,低声对身边的大副说:“看见没有?这就是现实!咱们的船,装的都是血汗换来的货,人家的船,扛的是杀人的炮!咱们现在,还得在人家的炮口下讨生活!”
水生听着,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更加拼命地学习,不仅学航海技术,还偷偷找来看似枯燥的军事航海书籍,琢磨着如果这艘船装上武器,该如何操作,该如何在复杂的海况下规避攻击、执行任务。
一种原本模糊的信念,在这种现实的刺激下,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他们现在驾驶商船,是为了让国家强大;而总有一天,或许需要他们驾驶着武装起来的船只,去扞卫这片来之不易的蓝色国土。
这种信念,并非官方宣传,而是在无数个像唐水生这样的普通船员心中,如同暗流般悄然生长、传递,成为这支特殊船队无形的、最坚韧的筋骨。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过短暂的和平,终于无情地驶入了那个唐启早已预见、并尽全力准备的烽火连天的年代。当战争的阴云最终遮蔽天空,侵略者的铁蹄踏破山河,无线电波里传来国土沦丧、同胞受难的消息时,所有的伪装都不再需要了。
一纸崇高的征召令,通过电波和快船,传达到每一艘航行在远洋近海的中国商船,传达到每一个航海学校的毕业生手中。命令清晰而悲壮:所有适龄船舶,立即向指定军港集结,接受改编;所有具备资格的船员,即刻转入战时编制,担负起军事运输、后勤补给,乃至直接参与战斗的任务。
此时此刻,“海丰号”正满载着从美洲购回的急需战略物资,航行在返回祖国的最后一段航程上。
收到密电时,船长将自己关在船长室里,沉默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他红着眼睛走出来,用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通过船上广播向全体船员宣布了命令。
没有骚动,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早已深植于心的决绝在悄然弥漫。唐水生,此时已经成长为一名沉稳干练的二副,他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着他略显消瘦却更加坚毅的面庞。
他想起离家时父亲的嘱托,想起航海学校的日日夜夜,想起南海遭遇日舰的屈辱,更想起唐启先生当年那句“走向深蓝”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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