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一号楼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今夜,书房里的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窗外的城市已经沉寂,只剩下零星的车灯划破夜幕,而沙瑞金的心中,却如同有一场风暴在盘旋,无法平息。
田国富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面前的茶杯已经续了两次水,茶叶早已泡得寡淡无味。他是应沙瑞金的电话邀请而来的,电话里,沙瑞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只说了句:“国富同志,如果还没休息,方便的话过来坐坐,有些情况,想和你聊聊。”
田国富自然明白“有些情况”指的是什么。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如同组合拳,一拳重过一拳地打在沙瑞金主导的汉东棋局上。经济数据的下滑,舆论的“理性”转向,侯亮平的受挫,钟小艾那篇适得其反的“助攻”文章,还有祁同伟那场声势浩大、深得民心的“天网工程”……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沙瑞金空降汉东后掀起的那场雷霆万钧的反腐风暴,遇到了强劲的、有组织的、并且越来越有效的抵抗。这股抵抗力量,正以其深厚的根基和娴熟的政治手腕,将沙瑞金和他的追随者,逐渐推向一个被动和孤立的位置。
沙瑞金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和田国富一样,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这个姿态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多了几分寻求交流的坦诚。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的一截,却忘了弹掉。
“国富同志,”沙瑞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看看最近这些事……我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没有看田国富,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这位纪委书记寻求一个客观的评判。
田国富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沙瑞金需要的不是简单的安慰或附和,而是一次真正深入的、触及战略层面的反思。他沉吟片刻,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切入点:“瑞金书记,反腐倡廉,中央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我们汉东省委执行中央的决策,方向是没有错的。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
“方向没错,但路径呢?方法呢?节奏呢?”沙瑞金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田国富,积攒的烟灰终于飘落,“我当初来汉东,是抱着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决心来的。赵立春留下的摊子,盘根错节,积弊深重,不用猛药,不起沉疴!这一点,我至今仍然认为是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灯光下缭绕。“侯亮平这个同志,有冲劲,有原则,是个好苗子。我把他放到反贪局长的位置上,就是希望他能像一把尖刀,直插问题的核心。开始的时候,效果是明显的,挖出了陈清泉、刘新建,触及了山水集团,甚至让高育良、祁同伟都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现在……”
沙瑞金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现在你看,亮平同志处处碰壁,欧阳菁的事情让他形象受损,办案阻力越来越大。祁同伟搞了个‘天网工程’,一下子就把民意抓了过去。高育良在会议上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赢得了‘顾全大局、爱护干部’的名声。反而我们,我这个省委书记,还有亮平同志,倒显得有些……急功近利,不近人情,甚至影响了发展和稳定。”
这番话,几乎是沙瑞金对自己上任以来策略的一次全面检讨。他承认了自己可能存在的误判。他低估了高育良、祁同良等本地势力在汉东经营多年所形成的韧性。这种韧性,不仅仅体现在他们构筑的利益同盟上,更体现在他们对汉东省情、干部心态、乃至民间舆论的深刻理解和娴熟驾驭上。
他们不再像初期那样被动防御,而是开始有步骤、有策略地反击。他们不再直接对抗“反腐”这个大旗,而是巧妙地抓住“稳定”、“发展”、“程序”、“民心”这些同样正确的概念,与沙瑞金的“反腐”进行对冲和捆绑。他们用“稳健”反对“激进”,用“包容”反对“严苛”,用“惠民”反对“扰民”。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让沙瑞金一方仿佛陷入了泥潭,空有力量,却难以有效施展。
“还有钟小艾同志那篇文章,”田国富适时地补充道,语气平和但切中要害,“本意是好的,是想声援亮平同志。但那种‘孤胆英雄’的叙事,那种隐约透露出的‘京城视角’,确实刺激了汉东很多干部群众的敏感神经,加剧了‘我们’和‘他们’的对立情绪。这恐怕是祁同伟他们最愿意看到的局面——把一场本应是正义与**的斗争,扭曲成‘外来者’对‘本地人’的清算和打压。”
沙瑞金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是啊,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原以为,只要我们是正义的,手握真理,就能一往无前。现在看来,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汉东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显得有些孤独和沉重。“国富同志,不瞒你说,我现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来自上面,上面是支持我的;也不是来自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来自一种……一种无形的‘势’。这种‘势’由经济数据、干部心态、舆论导向、民间情绪共同构成。祁同伟、高育良他们,正在成功地营造一种对他们有利的‘势’。在这种‘势’面前,如果我们还一味猛冲猛打,很可能事倍功半,甚至可能造成局面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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