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稀释的血迹,涂抹在通州驿灰褐色的瓦楞上。凌云鹤静立院中,看着仆役将最后几件行李稳妥地安置上马车。裴远快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大人,一切已准备就绪。西厂的人……依旧守在外面,未有撤离之意。”
“让他们守着。”凌云鹤语气淡漠,目光却越过院墙,投向西北方那片被暮色与尘土笼罩的天空,“汪直是要让这京城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凌云鹤,是他西厂‘护送’回来的。”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几本以油布紧密包裹的暗账,其内所载的秘密,比任何淬毒的匕首更为锋利,也更易引火烧身。
车队再次启程,碾过被暮色浸染的官道,朝着那座盘踞在平原尽头、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帝都行去。御道两旁,深秋的肃杀之气愈发浓重,枯黄的蒿草在渐起的寒风中成片倒伏,发出沙沙的哀鸣。此番归程,气氛与南下时截然不同,西厂番子们依旧沉默如铁桶般护卫着车队,但那沉默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暗流,仿佛暴风雨前沉闷压抑的雷音,在云层深处滚动。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京师那庞大、巍峨的轮廓已在天际线上清晰可辨,灰黑色的城墙绵延如山。然而,就在距离朝阳门尚有五六里的一处岔路口旁,官道边缘竟意外地聚集起一小群流民。十数辆破烂的骡马车胡乱停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路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官道上往来的车马。几名穿着顺天府号衣的差役抱着膀子,懒散地守在一边,防止这些流民惊扰官道。
这等景象,在年景不佳时于京畿附近并不罕见。但凌云鹤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并非怜悯,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他抬手,示意车队略微放缓速度。
“裴远,”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车外裴远耳中,“去探问一下,这些流民从何而来,因何聚集于此?”
裴远领命,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几名差役。片刻之后,他折返回来,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靠近车窗低声道:“大人,问清楚了。是从京西宛平县下辖的几个村子逃难来的。说是……村里近日闹了邪祟,不得安生。”
“邪祟?”凌云鹤眼神骤然锐利。
“是,”裴远的声音压得更低,“据那几个差役和流民头目零碎所言,先是村里接连有牲畜在夜间莫名暴毙,死状极为怪异——浑身上下不见丝毫伤口,神态安详,仿佛熟睡一般。随后,便有人惊恐地传言,深夜时分,亲眼看见本已僵硬的死畜,又好端端地立在圈中,可待点燃灯火查看时,眼前分明还是那具冰冷的尸首。一而再,再而三,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只得弃了家宅田产,逃难出来。”
牲畜安详暴毙?死而复生的幻影?凌云鹤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这诡异的模式,与他在茶社听闻的、京城内流传的官员“双影案”,何其相似!只是目标从朝廷命官,变成了无知无觉的牲畜?这是某种测试?还是那诡异现象本身在扩散?
他沉默片刻,吩咐道:“取些不易腐坏的干粮,分与他们,让他们暂且果腹。”
裴远依言而去,指挥两名护卫从行李中取出部分干粮分发给流民。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杂乱的感恩声。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约莫七八岁的枯瘦女童,忽然抬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凌云鹤那装饰朴素的马车,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野土腔、却字字清晰的语调,梦呓般喃喃道:“……影……两个影……吃人的影……跟着……”
那声音很轻,混杂在流民的嘈杂声中,几不可闻。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然劈入凌云鹤的心底!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那女童。女童的母亲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用力捂住孩子的嘴,将她的头深深按入自己怀中,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裴远!”凌云鹤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裴远也听到了那诡异的童言,几乎在凌云鹤出声的同时,他已一个箭步掠回车前,手已按在刀柄之上,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大人?”
凌云鹤的目光再次如寒冰般扫过那群面带惶恐的流民,以及那几个似乎对此漠不关心、依旧懒散的差役,最终,落在那如同巨兽入口般幽深、已然在望的朝阳门。他胸膛微微起伏,缓缓靠回车厢壁,闭上双眼,数个呼吸后,才用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语调道:“……无事,继续赶路。”
车队重新启动,将那片弥漫着绝望与诡异气息的流民点远远抛在身后。车厢内,凌云鹤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女童那无心的、近乎梦呓的话语,与流民所述的牲畜怪事,如同两块破碎的、边缘锋利的陶片,与他所知的“双影案”隐隐拼合出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令人不安的轮廓。这诡异的“双影”,难道已不再满足于京城的高墙之内?它的阴影,已然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着京畿蔓延?亦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能够扩散、能够被某些特殊之人(如那女童)感知到的、超越常理认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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