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六百里加急的奏报,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看似平静的京师朝堂,激起了千层浪。
奏报是经由通政司,直呈御前的。内容自是淮安知府吴永年与漕运分司李主事联名所书,字字泣血,句句惊心。文中详述了钦差大臣凌云鹤如何阳奉阴违,表面查案,暗地里却与漕帮少帮主陈啸天勾结,利用“鬼漕”水道,私贩盐铁乃至军国禁器!为掩罪行,更不惜杀人灭口,袭击前往查探的漕帮弟子。如今“人证”(漕帮指控)、“物证”(裴远腰牌及起获的部分军械)俱全,为防其狗急跳墙,已暂行软禁于淮安府衙,恭请圣裁。
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便在京官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当真?凌侍郎他……竟会如此?”
“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怪其屡破奇案,怕不是借此掩饰更大的勾当!”
“我看未必,凌大人向来刚正,焉知不是漕帮与地方官勾结构陷?”
“构陷?腰牌、军械俱在,岂是儿戏!此乃泼天大罪!”
茶楼酒肆,衙门廊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有人震惊,有人怀疑,有人扼腕,更有人暗自窃喜。凌云鹤以“钦命查案”之名,权柄特殊,行事又不循常轨,早已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此刻见他落难,落井下石者,观望风色者,比比皆是。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
鎏金狻猊兽首依旧吞吐着淡淡的苏合香气,却驱不散阁中那凝重的几乎化不开的沉闷。明宪宗朱见深负手立于巨大的《四海勘舆图》前,目光落在东南淮安的方向,久久不语。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身形略显清瘦,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垂手侍立在侧,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能感受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那是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良久,朱见深才缓缓转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怀恩,你怎么看?”
怀恩微微躬身,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道:“回皇爷,凌大人……行事虽有时出人意表,然其忠心,奴婢以为,当无可置疑。且其智计过人,若真有心作恶,岂会留下腰牌如此明显的物证?此案……疑点甚多。”
“疑点?”朱见深轻笑一声,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奏报,随意翻了翻,“吴永年、李澄(李主事),不过蝼蚁尔,安敢构陷钦差?除非……”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他们背后,站着连朕,都需掂量几分的人物。”
怀恩心头一凛,不敢接话。
“东西两厂,近日有何动静?”朱见深放下奏报,仿佛随口一问。
“回皇爷,东厂督公尚铭,今日已接连召见了数位科道言官,听闻……已有御史在草拟弹劾凌云鹤的奏章,言其‘假钦差之名,行巨蠹之实,败坏纲纪,罪不容诛’。”怀恩低声道,“西厂汪直那边,倒是安静得很,未见有何异动。”
“安静?”朱见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越是安静,朕这心里,反倒越是不安生。淮安那块地方,水浑得很,他汪直若真能置身事外,反倒奇了。”
正说话间,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入内,在怀恩耳边低语几句。怀恩脸色微变,挥手让其退下,随即上前一步,低声道:“皇爷,刚得到消息,西厂安插在通政司的人,在吴永年的奏报抵达前,便已抄录了副本,快马送出了京城,方向……似是往南。”
朱见深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果然如此。朕这出戏,看客还不少。”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墙肃穆,“怀恩,你说,凌云鹤此刻,在做什么?”
怀恩沉吟片刻:“凌大人智计超群,身处险境,必不会坐以待毙。想必……已在谋划破局之策。”
“是啊,他不会坐以待毙。”朱见深喃喃道,“可这局,已然不只是淮安一地的局了。朝堂之上,多少人想借此机会,将朕这把‘孤臣’之刀,彻底折断?”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传朕口谕,此事交由内阁并三法司议处,着他们详加核查,勿枉勿纵。未有明断之前,淮安之事,暂不置评,亦不准任何人擅离京师。”
“奴婢遵旨。”怀恩躬身领命。这道口谕,看似将球踢给了朝臣,实则是以静制动,既未表态相信凌云鹤,也未立刻降罪,留下了转圜的余地,更将那些蠢蠢欲动之人,暂时按在了京城。
与此同时,东厂衙门内。
督公尚铭端坐于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他年约五旬,面白无须,脸上总带着三分笑意,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下首站着几名心腹档头。
“督公,弹劾凌云鹤的奏章,明日便可呈递御前。”一名档头禀报道。
尚铭轻轻吹开茶沫,悠然道:“嗯,火候差不多了。记住,措辞要狠,罪名要足,但……不要提及西厂,更不要牵扯到‘那边’。”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凌云鹤是陛下的人,动他,是打陛下的脸。可若是他自家不争气,罪证确凿,陛下也保他不住。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西厂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让他知道,这大明的天,还不是他汪直能一手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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