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三年的初夏,汴京城的空气里飘荡着一种奇异的甜腻。这味道并非来自坊市间新上市的瓜果,也不是来自女子们钗环上的香囊,而是从皇宫深处、那座新落成的"大晟府"中流淌出来的——那是新铸的青铜编钟在试音时,与丝竹管弦交织出的盛世和声。
"妙!妙极!"
徽宗赵佶抚掌赞叹,他站在大晟府正殿的丹墀上,身后是毕恭毕敬的蔡京和一群乐官。殿中央,新铸造的三十六枚青铜大晟钟依律吕顺序排列,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泛着青金色的光辉。乐工们手持钟槌,按照古礼《大晟乐谱》轻轻敲击,浑厚的钟声如同涟漪般在殿中荡漾开来。
"陛下,"大晟府提举、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的老乐官刘昺躬身道,"此套编钟依陛下亲定尺度铸造,音律精准,高下清浊,皆中古法。较之前朝王朴所定乐律,更为纯正雍容。"
赵佶满意地点头,他的手指随着钟声的节奏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叩击。这位对美有着极致追求的皇帝,不仅要在书画上开宗立派,更要再造一代礼乐,以匹配他心目中的盛世图景。
"礼乐之事,关乎教化,乃是根本。"他转向蔡京,"蔡卿以为如何?"
蔡京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深紫色绣鹤纹的儒袍,显得既尊贵又风雅。他微微欠身,声音沉稳而富有感染力:"陛下圣明。三代之治,皆以礼乐为先。今陛下再造大晟乐,上承三代遗音,下开万世太平,实乃亘古未有之盛举。臣听闻,近日汴京百姓,皆以能闻大晟新声为荣呢。"
这话并非全然奉承。自大晟府开始试乐以来,每当那庄重典雅的乐声飘出宫墙,总会有不少文人百姓驻足聆听。对他们而言,这新奇而又古雅的乐声,确实是这个"崇宁盛世"最动人的背景音。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并非所有人都沉醉于这新声之中。
在汴京城的另一端,位于城西的"丰乐楼"上,一场文酒之会正进行到酣处。主座上的是刚刚被任命为大晟府按协声律的周邦彦。他已年近五旬,鬓角染霜,但眉目间那份江南才子的温润与风流却未曾稍减。此刻,他正微醺地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檀木桌面上轻轻划着新词的节拍。
"美成兄,"一个年轻些的文士举杯笑道,"如今你执掌大晟声律,可谓实至名归。当年你那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遍大江南北,如今正好为这大晟新乐填词!"
周邦彦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他饮尽杯中酒,轻声道:"为这大晟新乐填词...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他想起前日进宫面圣时的情形。皇帝在欣赏完新乐后,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卷自己新作的词稿,要求大晟府依新律谱曲。那些词作辞藻华美,用意精工,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周卿,"皇帝当时这样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朕观近日市井间流传的曲子,多有俚俗之语,实在有伤大雅。大晟新乐,当为天下表率,词章务必雅正,音律务必精严。"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周邦彦自然只能叩首领命。但他心里明白,那些被皇帝斥为"俚俗"的市井新声,恰恰是词乐的生命力所在。而他年轻时那些流传最广的词作,哪一个不是从秦楼楚馆、从市井歌喉中打磨出来的?
"想什么呢,美成?"另一个友人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邦彦摇摇头,提起酒壶为自己斟满:"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大晟新乐,美则美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完美了。"周邦彦的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汴京街市,"完美得像是...像是宫中那些用金丝笼养着的画眉,叫声固然婉转,却失了野外的生气。"
席间一时沉默。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众人探头望去,只见一队官兵押解着几个披枷带锁的犯人正从街上经过。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是...?"
"是太学的几个学生。"周邦彦叹了口气,"听说他们私下聚集,非议朝政,还作了些讽刺时事的诗词...被人告发了。"
一个年轻气盛的文士愤然道:"不过是几个学子议论时政,何至于此?如今这汴京城,只许唱大晟府的雅乐,不许有半点不同的声音了吗?"
"慎言!"旁边年长些的友人急忙制止,"你忘了陈朝老的前车之鉴了吗?"
提到因上书弹劾蔡京而被罢官逐出太学的陈朝老,众人都沉默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随着大晟府的乐声,弥漫在汴京的每一个角落。
周邦彦默默地饮尽杯中残酒,忽然轻声道:"我年轻时在江南,最爱听采莲女唱的那些小调。虽然俚俗,却鲜活生动,唱的是真真切切的人生苦乐。如今..."他苦笑着摇摇头,"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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