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岭南的梅花倒是开得早,但苏轼已经看不到了。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此刻正站在海南儋州的沙滩上,望着北方的海平面发呆。
"阿爹,风大,回吧。"儿子苏过轻声劝道。
苏轼呵呵一笑:"不碍事,这海风可比汴京的风干净多了。"
他说的是实话。海南虽然荒凉,但至少没有朝堂上那些污浊之气。在这里三年,他办学堂,教黎族子弟读书,日子反倒过得比在京城时清净。
"过儿,你去把为父新酿的酒拿来。"苏轼忽然说道,"今天有客。"
苏过一愣:"这荒岛上哪来的客?"
"天边的客。"苏轼指了指海平面上一抹若隐若现的帆影。
果然,半个时辰后,一艘官船靠岸,船上走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员。
"子瞻兄!别来无恙!"
来人是苏轼的老友、同样被贬岭南的郑侠。就是当年献《流民图》给神宗皇帝,间接导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的那个郑侠。
"哈哈哈,原来是郑兄!"苏轼大喜,"快来尝尝我新酿的天门冬酒!"
两人在椰林下席地而坐,就着一盘烤生蚝,喝起酒来。
"听说章惇那厮,连死人的谥号都要追夺?"郑侠问道。
苏轼抿了一口酒:"可不是嘛。司马光的谥号被夺了,墓碑也砸了。连范纯仁范公,就因为替旧党说了几句话,也被贬到永州去了。"
"真是丧心病狂!"郑侠愤愤道。
苏轼却摆摆手:"罢了罢了。你看这海南,虽然荒凉,可百姓淳朴,物产丰富。我昨日还发现一种美味,你猜是什么?"
"什么?"
"生蚝!"苏轼眼睛发亮,"把生蚝在火上烤熟,再蘸些酱料,那滋味,啧啧,给个神仙都不换!我已经写信告诉中原的朋友了,怕他们跟我抢,还特意说这玩意有毒,不能多吃。"
郑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呀你,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然呢?"苏轼端起酒碗,"来,为这生蚝,干一碗!"
两人一饮而尽。海风习习,椰影婆娑,仿佛世间的纷争都与他们无关了。
与此同时,在几千里外的江宁,另一位老人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王安石隐居的半山园里,腊梅开得正盛。但卧病在床的王安石,已经无力赏梅了。
"爹,喝药了。"儿子王雱端来药碗。
王安石摇摇头:"不喝了,没用的。"
他望着窗外的梅花,忽然问道:"听说章惇把司马君实的墓碑砸了?"
王雱点点头。
王安石长叹一声:"何苦来哉...人死如灯灭,何必还要如此。"
他顿了顿,又问:"苏子瞻还在海南?"
"在。前几日有他的诗传过来,说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王安石笑了:"这个苏子瞻,到哪都能活得逍遥。"
他沉默片刻,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拿纸笔来。"
王雱连忙取来纸笔。王安石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两行诗:
"江水悠悠自在流,
白云千载空悠悠。"
写罢,他掷笔长叹:"悠悠千载,谁人评说..."
当夜,这位曾经搅动大宋风云的变法宰相,在江宁半山园与世长辞。
消息传到京城,章惇倒是给王安石办了个风光的葬礼,还追封太傅。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真正的王安石,那个一心想要富国强兵的王安石,那个写下"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王安石,早在元佑年间就已经死了。
而在海南的苏轼,听到王安石去世的消息后,独自一人来到海边,面向北方洒酒祭奠。
"介甫兄,走好。"他轻声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祭奠完王安石,苏轼忽然对儿子说:"过儿,收拾行李,我们要回去了。"
苏过一愣:"回哪去?"
"回中原。"苏轼望着北方的天空,"新皇登基了。"
原来,就在这年正月,年轻的哲宗皇帝赵煦因病驾崩,年仅二十五岁。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弟弟端王赵佶继位,就是后来的徽宗。
新皇登基,照例要大赦天下。苏轼这些被贬的官员,终于有机会北归了。
离开海南那天,当地的黎族百姓都来送行。他们拿着自家酿的酒,自家种的水果,一直把苏轼送到船上。
"苏公,以后还回来吗?"一个黎族长老问道。
苏轼笑道:"山河万里,终有一别。诸位保重!"
船帆扬起,渐渐驶离海岸。苏轼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南岛,忽然诗兴大发: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是啊,九死南荒都不恨,这一生的奇绝经历,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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