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准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块寒冰投入了沸腾的熔炉,瞬间将澶州行宫内的狂喜与热切冻结。
真宗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将那份盟约文本往袖中拢了拢,仿佛想藏起什么。曹利用更是如同被点了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能感觉到寇准那两道利剑般的目光,正将自己从头到脚剖开审视。
“寇…寇爱卿来了。”真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气氛,“曹卿不辱使命,与辽人已初步定下盟约,两国罢兵,结为兄弟,且…且岁币仅三十万!此乃苍生之福,社稷之幸啊!”
寇准踏步上前,并未先理会真宗,而是径直走到曹利用面前,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盟约文本,给老夫一观。”
曹利用喉咙发干,求助似的看向真宗。真宗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曹利用这才双手微颤着,将那份他视若性命的文本,递到了寇准手中。
寇准展开文本,目光迅速扫过。当他看到“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那一行字时,紧绷的面容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但随即,当他看到后续诸如“宋帝为兄,辽帝为弟”、“各守疆界”、“榷场互市”等条款时,眉头又深深锁起。他看的不是数字,而是这字里行间所隐含的,大宋从此以后对北方强邻在法理和心理上的微妙劣势。
他合上文本,并未立刻评价,而是转向真宗,躬身一礼,声音沉静却带着千斤重量:“陛下,盟约既成,兵戈可暂息,此确是可慰军心民心之事。然,老臣想问,自此之后,我大宋北疆,是真能高枕无忧,还是仅得十年、二十年之苟安?”
真宗被问得一怔,脸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嗫嚅道:“寇卿何出此言?既为兄弟之邦,自当永结欢好……”
“兄弟?”寇准嘴角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陛下可曾见过,世间有倚仗强弓硬马,随时可至兄弟家门口劫掠烧杀的‘兄弟’?今日他称您为兄,是因我澶州城坚,将士用命,更有萧挞凛授首之威!若他日我朝稍有懈怠,兵锋不利,这‘兄弟’之情,只怕薄如纸张!”
他目光如电,再次射向曹利用:“曹利用,你且在辽营看得分明,那萧绰、韩德让,可是真心与我约为兄弟,还是权宜之计?”
曹利用冷汗涔涔,伏地不敢抬头:“回…回相公,契丹君臣,确…确非易与之辈,其倨傲之色,溢于言表。虽应允和议,然…然狼子野心,恐难驯服。”
“陛下听见了?”寇准转向真宗,“今日之和平,非因我朝德化,乃因刀兵之利!三十万岁币,买来的不是兄弟情谊,而是整军经武、巩固边防的时间!望陛下莫要因此盟约,便忘了武备,耽于安乐。否则,今日之岁币,恐成明日之岁贡;今日之兄弟,恐成他日之君臣!”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将真宗从头浇到脚。他方才的狂喜与轻松,被寇准这番犀利的言辞彻底打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对于未来的隐忧。他忽然觉得,袖中的那份盟约,似乎又变得沉重起来。
“寇爱卿所言…甚是有理。”真宗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朕…朕知道了。和议细节,还需与诸臣工细细商议。曹卿奔波劳苦,且先下去歇息,朕自有封赏。”
曹利用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行宫。他知道,自己虽然过了寇准这关乎生死的一关,但在这两位巨头的理念冲突中,他这颗棋子,日后恐怕还有得煎熬。
二
曹利用退出后,行宫内只剩下真宗与寇准,气氛更加微妙。
“寇卿,”真宗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抱怨,几分试探,“如今和议已成,兵祸得免,便是好事。你又何必在此时,说这些扫兴之言,徒增朕之忧虑?”
寇准神色不变,坦然道:“陛下,忠言逆耳。老臣非是要扫陛下之兴,而是不愿见陛下被这和议蒙蔽了双眼。澶州之危虽解,然国之大患未除。辽人狼顾之性未改,西北党项日渐坐大,国内冗官冗兵之弊渐显……凡此种种,皆需陛下励精图治,方可保江山永固。若因一纸和约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则今日之澶州,他日未必不会重现于汴京!”
真宗默然。他何尝不知寇准说得在理,但他天性不喜争斗,更畏惧风险。澶州亲征已是他人生的极限,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正是寇准所警示的那种“安乐”。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朕知道了。寇卿劳苦功高,也先回去歇息吧。具体盟誓事宜,容后再议。”
寇准深深看了真宗一眼,从那闪烁的眼神和敷衍的语气中,他已窥见了这位天子内心真实的想法。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但他并未再多言,只是郑重一礼:“老臣,告退。”
看着寇准离去的背影,真宗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重新拿出那份盟约,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文字,尤其是“三十万”那个数字,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真实的、轻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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