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县的山雾总是很浓,清晨时分,更是浓得化不开。茶农张承嗣踩着露水,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背上的茶篓越来越沉。他不是去采茶——这个时节,春茶早已采完,夏茶还未发芽。他是去县衙。
怀里揣着的那张“茶引”,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口发疼。
“承嗣哥,等等!”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同村的李三,脸上同样挂着焦虑,“你也收到‘催帖’了?”
张承嗣默默点头,掏出那张盖着红印的纸。所谓“催帖”,是官府催缴“预买茶”钱的通知。朝廷的“榷茶法”规定,茶农必须将茶叶卖给官府,官府预先支付一部分钱,称为“本钱”,待茶叶交付后再结清。听起来不错,可青城县的王知县,却把这“本钱”玩出了花。
他强迫茶农“预卖”未来三年的茶叶,只给一年甚至半年的钱。剩下的,就成了茶农欠官府的“债”。
“王扒皮这是要逼死我们啊!”李三啐了一口,眼睛通红,“去年说是修漕渠,强征了咱们三十个工,一文钱没给。前年说是剿匪,摊派了‘保甲钱’。今年更好,直接让我们欠他一屁股债!我娘病着,连抓药的钱都……”
张承嗣拍了拍他的肩膀,喉头哽咽,说不出话。他又何尝不是?老父腿脚不便,妻儿嗷嗷待哺,全家就指望这几亩茶园。可官府的盘剥,一年比一年狠。
县衙前,已经挤满了来自各乡的茶农,黑压压的一片,足有数百人。喧嚣声、咒骂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衙役们如临大敌,手持水火棍,凶神恶煞地拦在门口。
“吵什么!吵什么!”一个尖嘴猴腮的师爷走了出来,正是王知县的心腹钱师爷,“王大人体恤你们,提前给你们钱买粮度日,那是天大的恩典!你们不知感恩,还敢聚众闹事?”
“恩典?”一个老茶农颤巍巍地站出来,“钱师爷,那点钱,连买粮都不够!却要我们赔上三年的收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道理?”钱师爷嗤笑一声,“王大人就是青城的道理!告诉你们,这钱,你们领了,债,就得认!到时候交不出茶叶,拿地抵,拿房抵,拿儿女抵!”
人群瞬间炸了锅。
“跟他们拼了!”李三血气上涌,就要往前冲。
张承嗣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他读过几年私塾,知道硬闯官衙是什么罪名。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面,对着钱师爷躬身一礼:“师爷,非是我等不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师爷禀告知县大人,能否宽限些时日,或者……把这‘预买’的数额减一减?”
钱师爷斜眼打量他,认得他是茶农里少数识文断字的,语气稍缓:“张承嗣,不是我不帮你。这是上头的命令,王大人也为难啊。”他压低了声音,“听说朝廷要在北边用兵,这钱粮,都得从咱们这儿出。”
“北边用兵,与我们蜀地茶农何干?”张承嗣悲愤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钱师爷脸色一板,“休得胡言!再敢喧哗,一律按刁民论处!”
就在这时,县衙大门洞开,王知县踱着方步走了出来。他四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穿着簇新的七品官袍,眼神扫过群情激愤的茶农,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尔等聚在此处,意欲何为啊?”他的声音不大,却让现场安静了下来。
“青天大老爷!”几个茶农跪了下来,“求老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活路?”王知县笑了,笑容冰冷,“路,不是早就给你们了吗?乖乖种茶,按时缴纳,自然有你们的活路。若是想学那等泼皮刁民……”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国法无情!”
他目光落在张承嗣身上:“你,就是张承嗣?听说你读过书,该明事理。带着他们回去,好好准备今年的茶,若是误了官府的事,本官第一个拿你是问!”
张承嗣看着知县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看着周围乡亲们绝望的眼神,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挺直了脊梁,第一次毫不畏惧地迎上父母官的目光:
“王大人!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您身为父母官,不思为民请命,反而盘剥虐民,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民变?”王知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周围的茶农,“就凭你们这些泥腿子?哈哈哈哈!本官今天就告诉你,在这青城县,我就是天!”
他脸色一沉,喝道:“来人!把这个狂徒张承嗣给我拿下!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
“承嗣哥!”
“跟他们拼了!”
李三等年轻茶农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与衙役推搡起来。场面瞬间失控。棍棒落下,惨叫声响起。张承嗣在混乱中被打倒在地,额角鲜血直流。他最后看到的,是王知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乡亲们被驱赶殴打的惨状。
二
青城山深处,一处废弃的道观里,火光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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