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末年的临安城,思想界的激流在鹅湖之会与陈亮的风暴后,并未平息,反而在东南沿海的永嘉(今浙江温州)一带,孕育出一种更加沉稳而务实的声响。这声响不似朱熹理学般体系森严,不似陆氏心学般直指本心,也不似陈亮事功学般慷慨激昂,它如同瓯江的潮水,平实而有力,专注于探究“制度”与“实务”的本源,这便是后来被称为“永嘉学派”的经世之学。其擎旗者,便是时年已过不惑、以文章政事名动天下的叶适。
一、 太学清议
国子监内,槐荫匝地。一场不同于鹅湖寺的讲论正在太学博士叶适的学斋中进行。在座的除了太学生,还有几位气味相投的官员和学者。没有剑拔弩张的言辞交锋,只有冷静而深入的分析。
“近日朝中又有大臣上书,言及州县积弊,主张‘正人心、厚风俗’为治本之策。”一位中年学官放下茶盏,语气中带着惯常的无奈,“此论调耳熟能详,然则人心如何正?风俗如何厚?空言道德,于胥吏贪黩、赋役不均、兵备废弛何益?”
叶适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朱陆之学,精深高妙,于涵养个人德性,确有裨益。然治国平天下,非仅凭心性修养可致。譬之大厦将倾,高谈木材之纹理天性(理),或言匠人之心意纯正(心),固然重要,然若不究其栋梁尺度、榫卯结构、夯基之法(制度实务),大厦终难稳固。”
他拿起案上一本《周礼》,却并非用来引证古制完美,而是用以剖析:“三代之治,后人常向往之。然我等学古,非为复古其形,乃为探究其‘法意’之本。封建、井田,其形不可复行于今,然其‘使民有恒产’、‘权责相宜’之意,岂非今日设计制度所当深思?”
他环视众人,结论掷地有声:“故永嘉之学,首在‘即事以穷理’,非‘立理以限事’。必考订历代制度之得失,洞察当今实务之利病,使学问扎根于现实之土壤,方能开出经世济民之花。空谈‘正心诚意’而不知钱谷刑兵,是谓‘舍今不修,而悬举古制’,亦属清谈误国!”
这番话,将永嘉学派与当时主流理学的根本分歧,清晰地揭示出来。它不是对心性的否定,而是对空疏学风的拨正,强调从具体的历史和现实制度研究中,寻找治理国家的有效方案。
二、 经制新解
叶适的学问,并非空中楼阁。在其代表作《习学记言序目》及一系列政论文章中,他对传统的“王霸”、“义利”等核心概念,提出了迥异时流的见解。
针对当时理学家将“王道”与“霸道”截然对立,崇王黜霸的风气,叶适论道:“王者之政,亦必有富强之实,而后仁义可行。” 他认为,即便是儒家推崇的三代圣王,其治理也包含了强大的国家能力和有效的组织动员(可视为“霸”的成分),并非纯粹依靠道德感化。“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 他大胆地为“功利”正名,认为符合国家民族大利的“功”与“利”,本身就是“义”的体现。
在一次与友人的书信往来中,他更是直言不讳地批评当时弥漫的迁腐之气:
“今世儒者,但知‘修身以为本’一句,遂将天下国家一切置之度外。不知不修其身固不可,徒修其身而不知所以治人,亦是偏枯之学。孔子岂但教人做个自了汉耶?《大学》治国平天下章句,岂是闲文?”
他强调的是“内圣”与“外王”的统一,个人修养必须通向经世济民的事功,否则便是残缺的、无用的学问。这种思想,与陈亮遥相呼应,却比陈亮更多了一份学理上的缜密与系统性。
三、 民本实策
叶适并非只会坐而论道。他将永嘉学派“经世致用”的精神,贯彻于自己对现实问题的观察与对策中。他对南宋当时最突出的社会矛盾——土地兼并及由此导致的“民穷”、“国弱”、“兵惰”——进行了深刻剖析。
在《民事》篇中,他尖锐地指出:“小民之无田者,假田于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资于富人;岁时有急,求于富人…富人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而贫者无立锥之地。” 他清醒地认识到,贫富悬殊是社会动荡和国家积弱的根源。
因此,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并非空洞的“抑制豪强”口号,而是极具操作性的务实之策。他主张:
“因时施智,观世立法。”强调政策要因时制宜。
“善为国者,务实而不务虚。”主张将有限的国力用于改善民生、加强防御等实处。
他特别重视“理财”,但反对竭泽而渔的聚敛,主张“理财与聚敛异”,国家应通过发展生产、改善流通来增加财富,而非一味加重百姓负担。
对于国防,他力主“由募还农”,推行民兵制度,使兵农合一,既可减轻国家养兵负担,又能增强军队的战斗力与乡土认同感。这些主张,都源于他对历史和现实的细致考察,闪耀着务实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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