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的西湖,春光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浓烈些。桃红柳绿,碧波如镜,画舫上传出的吴侬软语和丝竹管弦之声,整日价在湖面上飘荡着。在这片被精心粉饰的太平景象里,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骑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青驴,沿着苏堤,漫无目的地缓缓而行。
他便是韩世忠。曾经在黄天荡擂鼓震天、令金兀术胆寒的韩帅,如今除去了顶盔贯甲,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直裰,头上戴着寻常的东坡巾,看上去与湖畔任何一个富家翁并无二致。唯有那依旧挺直的腰背,以及眉宇间那道因常年蹙起而形成的深壑,还隐约残留着昔年叱咤风云的痕迹。
一、 驴背夕阳
驴蹄嘚嘚,敲击着堤上的石板,声音单调而寂寥。几个穿着鲜亮襦衫的年轻士子从旁经过,谈笑风生,议论着新出的词章或是某位行院名妓的风韵。他们好奇地瞥了一眼这骑驴的老者,并未认出他的身份,只当是哪个落魄的乡间老儒,便不以为意地走开了。
韩世忠的目光掠过他们的背影,投向湖心那艘最华丽的画舫,上面正传来悠扬的歌声,唱的是一阕新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落寞。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青驴粗糙的鬃毛,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这头不会说话的牲口倾诉:“老伙计,你听听…这调子,多软,多媚…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可咱们当年在黄天荡,听的可是另一番声响…”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变得悠远而朦胧。那是什么声响?是战鼓雷鸣,是喊杀震天,是拍岸的惊涛,是火炮击中敌舰的轰然巨响!是热血喷洒的声音,是战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的声音!那些声音,曾如此清晰地充斥着他的生命,如今,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唤“太平”的帷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了。
“太上了…都太上了…” 他喃喃着,不知是在说那歌声,还是在说这世道。
二、 旧部登门
这日午后,韩世忠正在府邸后园的池塘边垂钓。鱼漂在水面一动不动,他也如同入定的老僧,半晌没有丝毫动作。府邸早已没了昔年帅府的森严气象,门庭冷落,仆役稀疏。
老管家引着一个人,悄步来到他身后。来人身形魁梧,面色黝黑,虽穿着常服,但行走间仍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剽悍之气。他是韩世忠的旧部,现任御前游奕军统制的解元。
“大帅!” 解元的声音有些激动,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韩世忠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目光仍盯着水面。
解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帅,您…您就真能咽下这口气?岳元帅他…他死得冤啊!还有那张宪、岳云…如今朝廷上下,只知有秦桧,不知有陛下,更不知还有我们这些厮杀了半生的老军!这叫什么太平?这叫…”
“住口!”
韩世忠猛地一声低喝,如同闷雷,打断了解元的话。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锐利如电,直刺解元。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解元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韩世忠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岳鹏举的事,陛下自有圣断!你我身为臣子,岂可妄议?如今和议已成,天下安定,你要做什么?还想再引来金兵,让这江南也化为焦土吗?!”
解元被他斥得面红耳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帅!末将…末将只是心中憋屈!弟兄们心里都憋着一团火!我们…”
“有火,就给我憋着!” 韩世忠站起身,将鱼竿重重掷在地上,“要么,就学我,回家养老,骑驴看花,了此残生!再敢胡言乱语,惹来杀身之祸,休怪我不念旧情!”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解元,肩膀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着。解元跪在地上,看着老帅那看似决绝却难掩悲凉的背影,喉头哽咽,最终重重磕了一个头,黯然离去。
老管家默默拾起鱼竿,轻声道:“老爷,解将军也是一片忠心…”
韩世忠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我知道…我都知道…但…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让弟兄们,因为几句气话,就把命搭进去了…” 他何尝不憋屈?何尝不愤懑?但岳飞的死,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抗争的火星。他只能用这种看似冷酷的方式,保护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旧部。
三、 黄天旧梦
是夜,韩世忠辗转难眠。白日里强压下的情绪,在夜深人静时,化作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江水为之倒流的黄天荡。
他看见自己站在楼船的甲板上,江风猎猎,吹动战袍。身旁是意气风发的妻子梁红玉,亲自擂动战鼓,鼓声如雷,激励着全军将士。
他看见宋军战船借着火攻,冲入金军船队,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边江水。金兵鬼哭狼嚎,跳水者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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