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的油纸封口裂开一道细缝,风从那缝隙里钻进去,吹得案上残卷微微颤动。沈知意的手指还搭在门环上,听见这声轻响,没有回头。
她知道门外不会安静太久。
果然,不到半盏茶工夫,街面传来杂乱脚步,由远及近,沉重而歪斜。木门尚未合拢,已被一股蛮力撞开,书架前的矮几震得一晃,茶具叮当轻响。
王二去而复返。
他比方才更醉,双目赤红,额角不知何时磕破了,血痕顺着太阳穴往下淌。他一脚踢翻门口摞着的旧书筐,纸页散落一地。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裴砚,又落在沈知意身上,忽然咧嘴笑了,牙齿泛黄。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他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如磨刀,“今天不给钱,我就把这破书坊烧了!”
沈知意没动。
她站在原地,袖中手稿紧贴小臂,温热未散,仿佛有脉搏在纸页深处跳动。她看着王二抓起那叠残卷中最上面一本,举在半空,手指用力,书脊发出即将断裂的脆响。
裴砚仍立在案前,未曾后退一步。他看着王二,眼神平静,像看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要找的是钱。”沈知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对方的喘息,“不是人命。”
王二一顿,手臂悬在半空。
“你若真要闹,该去镇公所告状,不该在这儿毁人东西。”她往前一步,站到裴砚身侧,不再遮挡,而是并肩而立,“这些书值不了几个钱,可都是他一点一点捡回来、修出来的。你撕一本,他三个月白忙。”
王二瞪着她,嘴角抽动:“关你什么事?一个离婚的女人,也配在这儿讲道理?”
“我配不配不重要。”她说,“但你手里的书,是别人的生计。”
她话音刚落,王二手臂猛地一扬,那本书几乎要被撕开——
裴砚动了。
他没有冲上去夺书,也没有喝止,而是向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按住王二持书的手腕。
动作极轻,像拂去一片落叶。
“你手上有伤。”他说,声音低而稳,“裂口发炎了,再不处理会溃烂。”
王二愣住,低头看自己手腕——那里果然有一道新伤,边缘红肿,渗着血水。他想甩开,却发现裴砚的手虽轻,却稳如铁钳。
“我陪你去医馆。”裴砚说,“走一趟,不耽误你喝酒。”
王二张了张嘴,似乎想骂,可话到喉咙,却卡住了。他醉眼朦胧地看着裴砚,又看看沈知意,忽然笑出声,笑声干涩难听:“你……你还管我?我不砸你书坊,你不谢我?你还……送我去医馆?”
“你是人。”裴砚说,“病了,就得治。”
他说完,另一只手松开书页,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布巾,缓缓包住王二手腕。动作细致,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籍。
王二的身体一点点松下来。醉意与疼痛交织,让他站不稳。他踉跄了一下,裴砚顺势扶住他肩膀,将那本残卷轻轻放回书堆,然后半搀半拖地往外走。
沈知意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她看着两人身影穿过门槛,阳光照在青石板上,映出两道影子,一高一矮,一稳一晃,慢慢融进长街尽头。风从门外灌进来,吹起地上几张残页,其中一张厚宣纸被踩了一脚,鞋印清晰。
她蹲下身,一张张拾起散落的书页。
指尖触到那张被踩过的厚宣,正是她今晨带来的。她没犹豫,小心拂去灰尘,折好,收进布包。其余残卷她也一一归拢,叠放在案角,动作轻缓,像整理一段被打乱的记忆。
书坊重归寂静。
她直起身,袖中手稿忽然震动了一下,不是烫,也不是响,而是一种沉实的、类似心跳的颤动。她迟疑片刻,悄悄抽出一角。
墨迹正在浮现。
不是从空白处长出,而是像雾气凝结,在页边悄然成形。一行小字静静躺在纸页边缘,笔锋柔中带骨,似曾相识:
“他心善,可托。”
她呼吸微滞。
没有惊呼,没有退缩,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窗外阳光斜移,照在书架第三层,那里摆着一本封面剥落的《茶经》,书脊上有个小小的缺口,是昨日她修补时留下的痕迹。
她记得昨夜添炭,记得风铃轻响,记得裴砚接过她递的纸时指尖的温度。她也记得前夫最后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件无用之物。
可眼前这个人,宁愿冒险扶起一个辱骂他的醉汉,也要守住一句“他是人”。
她慢慢将手稿收回袖中,布料贴着手腕,温热未散。
门外长街空荡,只有青石板路上留下两行足迹,一深一浅,方向一致,像是有人扶着另一个人,一步一步走远。
她走到门槛边,伸手扶住门框。
木门尚在轻晃,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落下,落在那张空了的矮几上,落在未封口的药罐旁,落在她昨日裁纸时留下的碎屑边。
她望着长街尽头,风吹起衣角,却没有抬手去按。
一只麻雀飞过屋檐,落在对面瓦片上,低头啄了两下,又扑翅而去。
她的手指还搭在门框上,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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