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青石街面,沈知意抱着一罐新茶推开书坊木门时,风正卷着落叶贴在门槛内侧。她低头看了眼鞋尖,昨夜河埠头拾起的那片桂花瓣还夹在袖口,边缘已微微发皱。
堂中有人坐着。
一位穿靛青暗纹衫子的妇人端坐案前,手指翻动账册,动作利落得像在清点罪状。她抬眼扫来,目光停在沈知意脸上三息,才缓缓开口:“你就是那个赁居祖屋、开茶铺的女人?”
沈知意没应声。她认得这人——裴砚提过一次,是他父亲那边的远房姑母,早年嫁去城里,逢年节都不回乡。
“我姓裴。”妇人合上账本,“镇上人都管我叫裴大娘。”
沈知意轻轻将茶罐放在条案一角。“裴老板昨日说要补些旧纸,我顺道送来。”
“他倒有闲心收破纸。”裴大娘冷笑,“我还以为他在忙着给离过婚的女人腾祠堂位置。”
话音落下,里间笔尖一顿。
帘后走出一人,手中还握着毛笔。裴砚将笔搁下,走到外堂,站定在沈知意身前半步的位置。
“姑母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他声音平稳,像在问今日天气。
“用得着提前?”裴大娘猛地起身,“我在城里听人讲,说我裴家侄儿跟个带猫回乡的弃妇搅在一起,连祠堂香火都顾不上了!这才赶来看看,是不是真到了败坏门风的地步!”
沈知意指尖一缩,袖中的桂花瓣几乎被碾碎。她记得这种语气——当年亲戚们围在饭桌旁,一边夹菜一边轻叹“女人结过婚就像旧瓷器,裂了就没人要”,而她的前夫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转身欲走。
“知意。”裴砚唤她名字。
那一声不高,却稳稳落进空气里,把她钉在原地。
裴大娘盯着两人,眼神更冷:“你还叫得这么亲热?她离过婚,身上带着晦气,你也敢沾?你爹娘走时把书坊交给你,是让你守规矩、传清名,不是让你拿祖产去养外姓人的脸面!”
“她不是外姓人。”裴砚说,“她是我在青石镇见过最干净的人。”
“干净?”裴大娘嗤笑,“离婚的女人还能干净到哪儿去?你知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你?说你被人甩了娶不到媳妇,只好捡别人不要的!”
“外面的话由外面去说。”裴砚直视她,“我要做什么,不必向族老报备,也不必让您点头。若您真是为我好,请尊重我的选择。”
裴大娘脸色骤变。她抓起案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一片划过沈知意脚背,留下浅红细痕。
“裴家三代经营书坊,从没出过这种丑事!”她声音拔高,“你若再和她来往,我就去族里告你悖逆宗规!收回祖传铺契,断你供纸渠道,看你拿什么继续开门!”
沈知意终于抬头。她看着地上碎瓷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别怕别人说你不对,你要先知道自己对得起谁。”
她没说话,只是站直了身子。
裴砚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墙边。他取下挂着的一柄乌木修书刀,轻轻放在案上。刀鞘陈旧,铜扣微绿,是祖上传下的物件。
“这把刀陪了我十年。”他说,“每一页残卷都是它救回来的。可如果有一天,它只能用来讨好族老、换取许可,那我不如封了它。”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书坊若不能容我想护之人,宁可关门。我裴砚一生未求人俯就,也绝不让所爱之人低头。”
裴大娘怔住。
她看着侄儿,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个从小温顺听话、见长辈低头行礼的男孩,此刻站在一个离婚女人身前,手里放着一把象征传承的刀,说出的话比铁还硬。
“你疯了!”她厉声喝道,“为了个女人不要根脉?不要祖宗留下的基业?你对得起谁?”
沈知意终于开口,声音微颤,却不退:“我不是要进谁的门,我只是……不想再躲。”
裴大娘猛地转向她:“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谈‘不想躲’?你毁了他的名声,还想让他为你对抗全族?你以为你是谁?”
沈知意没回答。她只觉胸口那层压了多年的雾,正在一点点散开。原来逃避不是自保,沉默也不是体面。真正的体面,是站在阳光下,被人指着脊梁也不弯腰。
裴砚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很静,像秋日午后晒透的庭院。
“你不必躲。”他说,“有我在一日,桂语斋的门不会对你关,书坊的灯也不会灭。”
裴大娘死死盯着两人,嘴唇发抖。她突然抓起包袱,狠狠摔向门框,布包撞出闷响,滚落在地。
“你们走着瞧!”她怒吼,“我不信你们能扛得住整个裴氏宗族的压力!不信你们能在流言里活得自在!等着吧,迟早有一天——”
话未说完,她已冲出门外。
院门“砰”地合上,震得檐下一小撮灰尘簌簌落下。
风从门外灌入,卷起满地落叶扑向门槛。其中一片桂叶翻飞着落在沈知意脚边,叶缘微卷,像被夜露浸过又晒干的模样。
她低头看着那片叶子,没有动。
裴砚也没动。他就站在她身侧,肩线与她齐平,影子被斜照的秋阳拉长,叠在青石板上,连成一道不断裂的线。
远处桂花树轻响,枝叶晃动,仿佛有什么字迹正悄然浮现,又悄然隐去。
喜欢茶中往事,笔下姻缘请大家收藏:(www.064806.com)茶中往事,笔下姻缘荔枝免费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