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号角终于在西里村的田野间停歇。最后一车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拉进院子,最后一捆沉甸甸的谷子穗码上垛,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谷物香气也渐渐被深秋的霜寒稀释。土地像一位慷慨的母亲,倾尽所有后,显露出疲惫的褐色胸膛,等待着冬日的休憩。对吴家而言,这个秋天,还意味着另一场酝酿已久的、充满复杂情感的“收割”——搬离世代居住的老屋,迁入村西北角那座崭新的、凝聚着全家血汗与期盼的院落。
搬迁的日子,选在了一个天高云淡、干冷晴朗的深秋清晨。没有鞭炮,没有宴席,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忙碌气氛笼罩着吴家老院。李秀云起得格外早,在昏黄的15瓦灯泡下,最后一次用这口熟悉的灶台熬了一大锅玉米面糊糊。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忙碌的身影,也映着墙上那几张早已褪色的奖状和成绩单。锅盖掀开,热气蒸腾,熟悉的谷物香气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告别的意味。
“吃饭了!”李秀云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一家人围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布满油污和划痕的小方桌旁,沉默地喝着糊糊,啃着窝头。咀嚼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吴家宝似乎还没完全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吃得依旧香甜。吴小梅小口喝着糊糊,眼睛不时瞟向已经打包好的、堆在墙角的几个包袱。吴普同则低着头,目光扫过屋内每一处熟悉的角落——被柴火熏得发黑的房梁,糊着旧报纸的土墙,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还有那盏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光线昏黄的灯泡。每一个细节,都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他忽然想起林老师布置的关于“家”的作文,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落笔。
吴建军吃得很快,放下碗筷,第一个站起身。他没说话,径直走到院子里,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头,目光投向院角那棵老枣树。这树比他年纪还大,每年秋天都挂满红玛瑙似的枣子,是孩子们甜蜜的念想,也是麻雀和知了的天堂。他沉默地抡起斧头,粗壮的树干在锋利的斧刃下发出沉闷的呻吟,木屑纷飞。每一斧落下,都像砍在吴普同的心上。老枣树轰然倒地的瞬间,几只受惊的麻雀扑棱棱飞向灰蓝的天空,留下一串凄惶的鸣叫。
拆房,开始了。这不仅仅是搬家,更是执行村里铁打的规矩——吴家孩子都未成年,没有分家,旧房必须拆除,宅基地要完整地归还给村集体。
吴建军请了村里几个相熟的壮劳力帮忙。沉重的房梁被绳索套住,在号子声中被拉下,尘土簌簌落下。椽子、檩条被一根根小心地卸下,码放到排车上——这些都是好木料,新家的猪圈顶、柴火棚还用得上。土坯墙在镐头和铁锹的合力下,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尘。每一声闷响,每一块土坯的碎裂,都伴随着老屋痛苦的呻吟,也伴随着李秀云无声的泪水和吴普同心头的抽痛。
拆到堂屋那面“荣誉墙”时,李秀云不顾飞扬的尘土冲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将吴普同的成绩单、吴小梅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吴家宝那张画着笑脸的成绩单,从斑驳的土墙上一点点揭下来。纸页已经发黄变脆,沾满了灰尘。她用自己的衣角,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仿佛在擦拭最珍贵的瓷器。然后,她找来一张干净的硬纸板,将这三张承载着孩子荣耀和家庭希望的纸片,平平整整地夹好,再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当拆到灶台时,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这口陪伴李家几代人的灶台,是家的心脏,是温暖的源泉。灶台旁被烟火熏烤得乌黑的土墙上,镶嵌着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瓦片。李秀云蹲下身,用瓦刀小心地撬动着那块瓦片。瓦片嵌得很深,她费了好大劲,手指都被磨破了皮,才终于将它完整地取了下来。瓦片背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模糊的小字:“李秀云 庚子年立”。这是她当年嫁过来后,第一次独立盘灶台时留下的印记。她紧紧握着这块温热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瓦片,指节发白,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瓦片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吴建军一直沉默地干着最重的活。拆下最后一根主梁时,他站在弥漫的尘土中,仰头望着那片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天空,久久不动。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沾满泥灰的脸上,照见他眼角那道清晰的、尚未干涸的泪痕。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在亲手拆掉承载了父辈和自己半生记忆的老屋时,终于流下了眼泪。那泪水混着泥土,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沉重得如同屋檐上坠落的冰溜子。
旧房拆除后,宅基地被迅速清理平整。按照要求,必须恢复成可供重新分配的状态。曾经鸡鸣犬吠、烟火缭绕的院落,只剩下光秃秃、平整的黄土地,在深秋的阳光下沉默着,像一个巨大的、刚刚愈合的伤疤。只有那棵被砍倒的老枣树桩,还突兀地留在原地,像一枚无法抹去的黑色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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