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凶。西北风卷过西里村光秃秃的原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抽在教室斑驳的砖墙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哨音。天阴沉得厉害,像一块用旧了的、洗不干净的灰布,沉沉地压下来。孙老师办公室门前的破铁钟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响过,吴普同缩着脖子冲进一年级的教室,一股混合着尘土、煤烟和湿棉袄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教室中央那个半人高的煤炉子,今天烧得格外吝啬,只吝啬地透出一点点微温,炉膛里的煤块半死不活地红着,铁皮烟囱拐着弯伸向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窗户,连接处洇开一圈乌黑的烟油渍。
王小军的脸冻得有些发青,鼻头红红的,正对着冰凉的炉壁搓着手。他看见吴普同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地垂下眼皮,闷闷地坐回靠墙的条凳上。两人之间的那条“界河”,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一道用铅笔刀在陈年旧木课桌上刻下的深深凹痕,横贯在桌面中央,泾渭分明。这条线,是昨天那场争执后,王小军绷着小脸,咬着嘴唇,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起因简单得可笑。昨天下午第一节课,王小军伸懒腰时胳膊肘不小心碰掉了吴普同放在桌角的铁皮铅笔盒。那是个印着蓝色小火箭图案的旧盒子,是吴普同帮村东头豆腐坊的老杜师傅推了整整一个秋天磨盘,才用攒下的几分钱在镇上供销社买的。铅笔盒咣当一声砸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盒盖瘪了一小块,里面几支秃头铅笔、一小块用得像黑煤球似的橡皮、还有吴普同最宝贝的一根缠着胶布的花杆圆珠笔,全滚了出来,沾满了地上的浮土。
“你瞎了!”吴普同瞬间红了眼,猛地推了王小军一把。
王小军猝不及防,差点从条凳上摔下去,他也恼了:“我又不是故意的!碰一下能死啊?”他梗着脖子,声音又尖又冲。
“你赔!”吴普同看着地上沾满灰土的宝贝橡皮,心尖尖都疼。那是他磨了母亲好久,才从卖货郎担子上用十个杏核换来的。
“赔个屁!”王小军毫不示弱,“你自己放那么靠边!”
两人像斗红了眼的小公鸡,在逼仄的座位间你推我搡,课桌被撞得吱呀作响,引得前排的同学纷纷回头。最后还是讲台上的孙老师重重咳嗽了一声,用教鞭敲了敲讲桌,严厉的目光扫过来,才把这股火药味压了下去。但裂痕已经种下了。
放学时,王小军一声不吭,拿出他削铅笔的小刀,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课桌中央,用力地刻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木屑翻卷起来,形成一道丑陋的伤疤。他刻得那样专注,那样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刻进这木头里。刻完,他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一下鼻子,背起那个打着补丁的蓝布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留下吴普同对着那道新生的“国界”发愣。
此刻,这条线冷冷地横亘在两人中间。吴普同也绷着脸坐下,故意把凳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离那条线更远了些。他掏出书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震起一小片灰尘。王小军像是没听见,只是把冻得发红的手更深地缩进磨得发亮的棉袄袖口里,眼睛盯着自己课本上画歪了的小人,长长的睫毛垂着,在冻得发青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和孙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偶尔夹杂着煤块在炉膛里细微的爆裂声。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坨子,又冷又硬。吴普同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瞥王小军破了个小洞、露出一点灰白色芦苇絮的棉鞋后跟,心里那股气不知怎么,像炉子里的火一样,明明灭灭地小了一点,但那条刻痕硌在眼里,还是让他觉得别扭。王小军似乎也悄悄动了动,目光飞快地扫过吴普同放在桌上的手——那手背上有几道冬天冻裂的小口子,红红的,没有手套。
课间二十分钟的钟声敲响,如同解冻的信号。教室里压抑的空气瞬间沸腾起来,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孩子们的叫嚷笑闹声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张二胖像颗灵活的炮弹,第一时间从后排冲过来,一把拽住吴普同的胳膊:“普同!走,弹琉琉儿(玻璃球)去!冻死我了,活动活动!”
他圆圆的脸蛋冻得像红苹果,嘴里呼着白气,又不由分说地去拉王小军:“小军,你也来!墙角那块儿背风,地也平!”
王小军被拉得一个趔趄,下意识想挣开,但张二胖力气大,又热情得不容拒绝。他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教室后墙根儿。那里果然背风,冻得硬邦邦的土地比别处平整些,是弹玻璃球的好战场。几个男同学已经围在那里,口袋里的玻璃球叮当作响。
张二胖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玻璃球,蹲下身,在冻土上麻利地画了个小小的方框,作为“锅儿”(目标区)。他挑了一颗最大、最透亮的猫眼儿玻璃球,得意地在吴普同和王小军眼前晃了晃:“瞧见没?我的‘大将军’!今儿个非把你们的‘兵’都赢光不可!”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冲吴普同挤挤眼,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王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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