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那片被“大溜珠”溜得坚实如铜镜的场院,经过几场夏雨的冲刷和曝晒,颜色愈发深沉,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磨刀石,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喧腾与丰收的洗礼。麦垛像一座座金黄的堡垒,在院角沉默矗立,覆盖其上的蓝色塑料布早已被收起,露出了饱满的麦穗,散发着干燥而温暖的谷物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隐的焦灼和期待。打麦的日子,终于到了。
村里的打麦机,是麦收时节真正的“明星”,也是稀缺资源。整个西里村,拢共只有三台。一台是大队的财产,算是村里的“公器”;另外两台则属于村里的能人——一台是村东头张有福家的,他家有拖拉机,脑子活络,是村里最早置办打麦机的;还有一台听说也是村里另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新买的。拖拉机倒是多了些,估摸着有十来台,每年都能看到村道上突突突地跑着新家伙什,昭示着日子在缓慢而切实地变化着。
今年吴建军家运气不错,排到的打麦机是大队那台老资格的“铁家伙”。拖拉机则是张有福家那台最气派的“东方红”。这组合,在村里算是顶配了。
天刚蒙蒙亮,张有福家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开到了吴家院门口。巨大的轰鸣声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引得左邻右舍的狗一阵狂吠。拖拉机后面拖曳着的,就是大队那台灰头土脸、但结构庞大复杂的打麦机。几个壮劳力七手八脚地帮忙,喊着号子,用撬棍、木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沉重的打麦机从拖斗上卸下来,稳稳当当地安置在吴家前院溜好的场院正中央。那钢铁巨兽往那里一蹲,立刻让原本显得空旷的院子变得局促起来,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紧接着就是紧张的安装调试。张有福戴着顶旧草帽,亲自上手,指挥着几个帮忙的乡亲,把拖拉机巨大的动力输出轴,通过一根粗壮的、布满油污的三角皮带,连接到打麦机侧面的飞轮上。皮带被拉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张有福检查了各个连接部位,又往几个关键的轴承注油眼里注了些黑乎乎的黄油,这才直起腰,抹了把汗,对吴建军点点头:“建军哥,妥了!准备开机吧!”
吴建军围着打麦机转了一圈,粗糙的大手在冰凉的铁壳上拍了拍,眼神专注地检查着每一个他认为可能出纰漏的地方。他点点头,没多说话,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仿佛在积蓄力量。李秀云早已把晾好的白开水、几盒廉价香烟(待客用)摆在了院墙根下的阴凉处。小普同和小梅被要求待在堂屋门口,不许靠近那轰鸣的“铁怪兽”,两个孩子扒着门框,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地往外张望。
“都离远点!要开机了!”张有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跳上拖拉机驾驶座。他拧动钥匙,拖拉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震动,接着,“突突突突……”更加稳定而巨大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像一头苏醒的巨兽在咆哮。整个院子,甚至脚下的土地,都随之微微震颤。
随着拖拉机的轰鸣达到一个稳定的频率,张有福猛地拉动连接打麦机的操纵杆。只听“哐当!”一声闷响,打麦机侧面那个巨大的飞轮猛地转动起来!带动着连接其上的三角皮带疯狂地旋转、抖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破空声!紧接着,打麦机内部也传来一阵由慢到快、由低沉到尖锐的、如同无数铁片在高速摩擦撞击的可怕噪音!“轰隆隆——咔咔咔——呜——!”这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落,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脏都跟着那恐怖的节奏狂跳!
打麦,正式开始了!
前院瞬间变成了一个喧嚣、混乱、尘土弥漫的战场。吴建军是冲锋在最前线的战士。他早已戴上了一顶破旧的草帽,脸上蒙着一块浸湿的旧毛巾,只露出两只锐利的眼睛。他大步走到麦垛边,弯腰抱起一个沉重的麦捆,双臂肌肉贲起,像抱着一颗炮弹,疾步走向打麦机那巨大的、如同怪兽张开巨口的进料斗。他看准时机,双臂用力一送,将整个麦捆塞进了那轰鸣咆哮的巨口之中!
“轰——!”打麦机内部传来一声更加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麦秆被瞬间撕裂、粉碎的可怕声音!只见机器的另一侧,“噗”地一下,喷涌出大量被粉碎的、短小的麦秸和夹杂其中的麦糠、尘土!一股巨大的、金黄色的、混合着呛人粉尘的“气浪”猛地喷射出来,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瞬间弥漫开来!整个院子立刻被浓密的、带着麦芒碎屑的尘雾笼罩,能见度急剧下降。空气变得浑浊不堪,弥漫着浓烈的、干燥的麦草味和尘土味,吸一口,鼻腔和喉咙都火辣辣的。
小普同和小梅在堂屋门口被这景象和巨大的噪音吓得往后缩了缩。小普同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眼睛却瞪得溜圆,透过弥漫的尘雾,死死盯着父亲那在“怪兽”口边不断重复送麦捆的身影。那身影在尘雾和噪音中时隐时现,显得异常渺小又无比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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