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终于褪去了麦收时节那种烤灼大地的暴烈,沉淀成一种更为持久、更为粘稠的热。它高悬在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将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冀中平原上。田野里,麦茬的金黄尚未完全褪尽,便被一片更为蓬勃、更为深沉的绿意所覆盖——那是刚起身不久的玉米苗。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夏日的光热和偶尔的雨水,舒展着嫩绿宽大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片绿色的旗帜插满了广袤的田野。玉米苗还不高,刚及膝盖,尚未形成遮天蔽日的“青纱帐”,一眼望去,田垄清晰可见,土地的本色在翠绿间若隐若现。
麦收的紧张喧嚣早已远去,秋收尚早,玉米地里的活计无非是间苗、除草,也不甚急迫。西里村进入了一年中最难得的闲散时光。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将午后的时光拉得格外漫长。
吴普同坐在自家堂屋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代数书,眼睛却没什么焦距地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的浓密树荫。树荫下,父亲吴建军正仔细擦拭着他那个宝贝疙瘩——自制的冰糕保温箱。箱子笨重的三合板外壳被晒得有些发白,但接缝处依旧严丝合缝。吴建军用一块沾了水的旧布,一点一点擦掉上面沾着的泥点和融化的冰渍,动作专注而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精密的农具。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布满汗珠的古铜色脊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辆永久二八靠在墙边,后衣架因为长期负重,微微有些下塌。
“爹,我去趟镇上。”吴普同放下书,站起身。
“嗯。”吴建军头也没抬,只应了一声,“晌午热,早点回来。”声音闷闷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卖冰糕的营生比想象中更熬人,起早贪黑,顶着毒日头走街串巷,挣的不过是些辛苦钱。冰糕箱子再保温,也抵不过盛夏的酷热,化得快了,损耗就大。吴普同看着父亲晒得脱皮的脖颈和肩膀上被车架磨出的红痕,心里沉甸甸的。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回屋换了件干净的汗衫,推起自己那辆新的二八自行车出了院门。
村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条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热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吴普同蹬着车,车轮碾过被晒得发烫的土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约了王小军,一起去镇上找孙志强。
在村口等了一会儿,王小军才骑着那辆锃亮的永久二八风风火火地赶来。他穿了件崭新的印着变形金刚图案的背心,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色的头皮,脸上带着一贯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走!热死了!去孙志强家蹭电扇!”王小军抹了把脸上的汗,车铃拨得叮铃铃响。
通往镇上的路被晒得滚烫,两旁的玉米苗在热风中蔫蔫地耷拉着叶子。两人一路无话,只是用力蹬车,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到了镇上粮站家属院门口,孙志强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穿着干净的白色圆领衫和蓝色运动短裤,头发也梳得整齐。更让吴普同和王小军意外的是,孙志强旁边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浓眉大眼,皮肤比孙志强黑一些,正咧着嘴冲他们笑——是赵刚!班上那个住在镇上、性格爽朗、体育很好的同学。
“嘿!普同!小军!可算来了!”赵刚抢先打招呼,声音洪亮,带着镇上孩子特有的利落劲儿,“就等你俩开台了!”
“赵刚?你也在啊!”王小军眼睛一亮,用拳头轻轻捶了下赵刚的肩膀。
孙志强笑着解释:“赵刚家就住隔壁院儿,正好过来借本书,听说你们要来,就赖着不走了。正好,四个人,玩牌!打升级?”
“打!必须打!”王小军立刻响应,“坐一天了,骨头都锈了!玩牌解解闷!”
推开孙志强家的门,一股混合着清凉水汽和淡淡蚊香味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燥热。堂屋中央那台落地扇正卖力地左右摇头,发出“嗡嗡”的低鸣,吹得人通体舒泰。桌上已经摆好了扑克牌,还有一大搪瓷缸子晾着的凉白开。
“快坐快坐!喝口水!”孙志强招呼着。
四人围着方桌坐下。王小军和吴普同坐一边,孙志强和赵刚坐另一边。落地扇的风正好吹过牌桌。
“打几副?带王不带?”孙志强一边熟练地洗牌,扑克牌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唰唰”声,一边问。
“两副!带王!刺激!”王小军和赵刚几乎异口同声。
牌局很快开始。升级是考验配合和记牌的玩法。王小军牌风如其人,咋咋呼呼,拿到好牌就眉飞色舞,咋咋呼呼地喊“主!”“毙了!”,牌不好就唉声叹气,抓耳挠腮。赵刚则是个“话痨”,打牌也不闲着,一边出牌一边评论:“哎哟,这牌臭的!小军,你这手气今天不行啊!”“孙志强,你藏着大鬼呢吧?眼神不对!”“普同,别闷着啊,该冲就冲!”他嗓门大,语速快,牌桌气氛被他炒得热火朝天。孙志强则依旧沉稳,出牌前总要思考几秒,记牌也清楚,面对赵刚的聒噪也只是笑笑,偶尔回一句:“管好你自己吧,别漏风了。”吴普同心思却有些飘忽,牌拿到手里,常常走神。他一会儿想起父亲擦拭保温箱时沉默的背影,一会儿又想起周老师那张沉静的脸和那些解不开的难题。出牌慢了,还会被赵刚催促:“普同!想啥美事儿呢?快出快出!等你这张牌救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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