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口谕像块烧红的铁,投进永宁侯府这坛冰水里 ——“滋啦” 一声冒起的白汽转瞬被风雪压下,表面瞧着波澜不惊,底下早已搅成了浑汤。丧仪依旧按部就班地走:哀乐混着雪粒撞在朱门上,碎成冷涩的调子;白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却连半分褶皱都挑不出错处;连仆妇们的哭腔都掐着时辰,哭到第三炷香便恰到好处地收了声。
沈静姝踩着残雪回听雪堂时,鞋底的冰碴子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碎的响。这方小院真成了孤舟,院角老梅压着半尺雪,枝桠间漏下的天光落在窗纸上,暖得虚假。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跳着,她却觉得那暖意穿不透衣料 —— 皇帝的 “恩典” 是块浸了冰的糖,甜腻底下藏着刺骨的寒:是质询,是监视,更是把她钉在棋盘上的钉子。
陈太医…… 她指尖摩挲着袖中半块残玉,那是母亲当年给陈太医的信物。他是阮家军旧部,当年母亲 “病逝” 时,是他闭的眼。皇帝准他常入府,是真不知其渊源,还是故意把这枚棋子摆到她眼前?是给她递了把刀,还是把她和陈太医都推到了火上烤?
她正盯着炭盆里的灰烬出神,院外忽然传来棉鞋踩雪的 “咯吱” 声 —— 比寻常仆妇的脚步重了三分,是管家的动静。
“少夫人,陈太医奉旨来请脉。”
沈静姝捏着绣绷的手指猛地一紧,棉线缠上指节,勒出道红痕。她抬眼时,陈太医已踏进门来:灰布棉袍沾着雪星,须发皆白却脊背挺直,药箱上的铜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目光扫过她时,温润得像春日融雪,躬身行礼的弧度都挑不出错,活脱脱一副例行公事的老医者模样。
“有劳太医。” 她放下绣绷,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唯有垂在膝头的手,指尖悄悄蜷起。
春雨奉茶时,她瞥了眼侍立在旁的丫鬟 —— 那丫鬟耳后别着朵银线菊,是柳姨娘房里的人。待茶盏搁在案上,她淡淡道:“外间候着吧,诊脉怕风。”
堂内只剩两人时,炭盆里的木柴忽然 “啪” 地爆了声。陈太医净手的动作极缓,象牙脉枕搁在案上时,发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碰撞声。冰凉的指尖搭上她腕间的刹那,沈静姝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陈太医给母亲诊脉,指尖也是这般凉。
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能数清炭火星子跳起的次数。就在她喉头发紧,正想寻个由头开口时,腕间忽然传来极轻的触感 —— 陈太医的指腹贴着寸关尺,极快地叩了三下:短、促、急,像檐角冰棱坠地的节奏。
沈静姝的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这是阮家军旧部的联络暗号,是母亲教她的 “三叩令”!
她抬眸时,陈太医仍垂着眼,花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嘴唇纹丝不动,却有一缕气音顺着炭盆的热气飘过来,轻得像丝:“小姐…… 安好?”
“尚可。”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舌尖抵着齿缝,“母亲…… 留了话。”
搭在腕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陈太医收回手,打开药箱时故意让铜盒撞出声响,扬声道:“夫人脉象弦细,是思虑过度耗了心血。旧日沉疴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 狼毫蘸墨的沙沙声盖过了他接下来的低语,“观星阁是龙潭,动不得。侯府西苑有‘旧物’,先查那里。”
旧物?沈静姝的指尖划过案上的绣绷,针孔密密麻麻。母亲留在侯府的东西,除了那支藏着蜡丸的青鸾簪,除了假山后的密道,还有什么?
陈太医将药方递过来时,小指在纸背极快地划了下 —— 像蜻蜓点水,却足够让她察觉。她接药方的瞬间,指腹蹭过纸背的糙感,心下已然明了。
“三日后再来复诊。” 陈太医收拾药箱的动作行云流水,转身时,棉袍扫过门槛,连片雪沫都没带起。
直到院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雪里,沈静姝才展开那张药方。当归、白芍、合欢皮…… 皆是寻常安神的药材,墨迹还带着松烟的淡香。她捏着纸角走到窗边,对着灰白的天光翻转药方 —— 右下角有处极淡的指甲划痕,是个简笔的书架,旁边歪歪扭扭的,是个 “西” 字。
西苑。藏书楼。
那地方她只去过一次,还是三年前随萧煜查旧账。青瓦覆着陈年积雪,梁上悬着嘉靖年的旧匾额,樟木书架上摆满了落灰的古籍,只有几个老仆隔三差五去扫扫尘。据说里面还存着侯府早年的文书账册,皆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 可若真是无关紧要,母亲为何要让陈太医特意提点?
心脏越跳越快,她仿佛已经看见书架后藏着的书信,看见纸页上写着她的身世,写着阮家军冤案的真相。可下一秒,萧煜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 —— 假山前他掐着她腕间的力度,灵堂里他垂着眼却藏着锋芒的模样,还有他袖间那股混着雪气的龙涎香。他会不会早就知道藏书楼里的秘密?会不会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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