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水一样流过,转眼入了夏。屯子周围的苞米地连成了绿色的海洋,风一吹,哗啦啦响,带着股青涩的甜味儿。天热了,人们都换上了单薄的夏衣,程飞也穿上了程秋霞用旧衣服改的小褂子,露出藕节似的胳膊腿,跟着铁蛋他们满屯子疯跑,虽然还是跑得最慢的那个,但摔跤的次数明显少了,小脸也不再苍白,被晒得黑红黑红的。
邮递员的事儿渐渐成了老黄历,只在夜深人静婆娘们凑一起纳凉扯闲篇时,才会偶尔提起来,咒骂几句那个挨千刀的。新的邮递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话不多,送完信报就走,屯子里的人对他客气但透着疏远,毕竟心里那根刺还没完全拔掉。
程秋霞依旧是那个心大的程秋霞,该干嘛干嘛。她对老马后屋的动静和老刘捡回来的那个男人,好奇归好奇,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她觉得老马就是个怪癖的老光棍,有点秘密正常;老刘捡回来的人,看着可怜,等伤好了自然就知道来历了。她更操心的是地里的草长得太快,以及程飞越来越大的饭量。
这天,程秋霞蒸了一锅暄乎乎的杂粮馒头,准备给磨坊的老马送两个过去,算是谢谢他之前借箩筐。她揣上馒头,牵着程飞就往磨坊走。
磨坊里轰隆隆的,老马正在磨新麦子,空气里弥漫着新鲜面粉的香味。见程秋霞来了,他停下磨盘,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上次柔和了点。
“马大哥,歇会儿,刚蒸的馒头,还热乎着,你尝尝。”程秋霞笑着把用笼布包着的馒头递过去。
老马愣了一下,犹豫着接过,低声道:“谢……谢谢了。”
“客气啥,邻里邻居的。”程秋霞说着,目光习惯性地往那扇紧闭的后屋门瞟了一眼。这一次,她没听到什么动静,却隐约闻到一股极淡的、像是草药的味道?混在面粉香里,不太明显。
程飞的小鼻子也嗅到了。除了面粉味、老马身上的汗味和木头味,那丝淡淡的、类似放久羊奶的膻气味道还在,而今天,又多了一丝清苦的草药气。她歪着头,看着那扇门,觉得那后面藏着一个很大的、沉甸甸的谜团。
老马似乎察觉到了程飞的注视,他蹲下身,看着程飞,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似乎想摸摸程飞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和痛苦。他站起身,对程秋霞仓促地说:“那啥……你们坐,我这儿还有点麦子没磨完。”
程秋霞看出他的不自在,也没多留,寒暄两句就带着程飞出来了。走到院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老马并没继续磨麦子,而是端着那两个馒头,呆呆地站在后屋门口,背影佝偻,显得格外孤寂。
“这老马,心里指定有事儿。”程秋霞心里嘀咕了一句,但也没多想,拉着程飞回家了。在她看来,老马就是个可怜人,性子孤拐,不愿与人亲近罢了。
又过了几天,程秋霞在地头碰见了老刘。老刘正扛着锄头除草,黝黑的脸上带着疲惫。
“刘大哥,你捡那人咋样了?好点没?”程秋霞关切地问。
老刘停下锄头,用袖子抹了把汗:“能下地走两步了,就是话少,问啥都不咋说,就说谢谢,等伤好了就走。”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像坏人,就是……像吓破胆的兔子,眼神总躲躲闪闪的。”
“遭了大罪了呗。”程秋霞叹口气,“能捡回条命就不易。你也是积德了。”
老刘“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继续低头锄草。程秋霞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杀猪匠虽然闷,心肠倒是热的。
晚上,程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闻到了很多混杂的味道:浓烈的药油味、陌生的绝望气息、清苦的草药味、还有那丝淡淡的羊奶膻气这些味道像绳子一样缠在一起,另一端都连着那扇紧闭的、磨坊的后屋门。门后面,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那双眼睛的颜色很奇怪,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
程飞猛地惊醒,窗外月光明亮,蛙声一片。程秋霞在她身边睡得正沉。她翻了个身,把小脸埋进程秋霞的怀里,嗅着那令人安心的味道,才慢慢放松下来。
夏天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了窗纸。程飞迷迷糊糊中,似乎又闻到一丝极淡极淡的、从远处飘来的草药味。她咂咂嘴,往程秋霞身边拱了拱,再次沉入梦乡。
屯子的夏夜,宁静而漫长。苞米在悄悄拔节,青蛙在不知疲倦地鼓噪。而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深埋在地下的根须,正在黑暗中悄然蔓延,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程飞不知道,她闻到的那些奇怪的味道,最终会编织成怎样一个故事。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她越来越熟悉的屯子,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看着枝繁叶茂,底下却盘根错节,藏着许多她还不懂的岁月和悲欢。
入了伏天,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来。屯子里的人都趁着早晚凉快的时候下地,晌午头就躲在屋里或大树荫下歇晌。女人们更是找足了由头凑到一起,边做针线活边扯闲篇,叽叽喳喳的声音混着知了的聒噪,成了屯子夏日里最寻常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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