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奶奶:
您好!
提笔写这封信时,窗外的英格兰正是深秋。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绵绵的细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周,敲打在宿舍古老的菱形窗格玻璃上,发出细碎而 persistent 的声响。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陈年木头以及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的气息,这是圣玛格丽特女子寄宿学校特有的味道,七八年了,我早已习惯,却从未真正喜欢。它不像家里,奶奶,家里有阳光晒透被褥的暖香,有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还有……您身上那股淡淡的、让人安心的皂角清气。
分开已经七八年了吧?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又似乎在加速流逝。算起来,我从一个懵懵懂懂、拉着您衣角怕生的小女孩,快要长成他们口中的“Young Lady”了。甚至想念——这四个字太轻,完全无法承载我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挂念。它像藤蔓,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悄悄爬满我的心房。
我在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遵循着一套精密而古老的时钟。清晨六点半,宿舍管理员霍布斯夫人那标志性的、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会准时响起,伴随着她那句永不改变的“Ladies, rise and shine!”。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盥洗室里是低声交谈和流水的声音,然后我们必须迅速穿上那身规矩得近乎刻板的校服:及膝的深蓝色百褶裙、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带有学校徽章的深蓝色V领毛衣,以及——我最讨厌的——那条必须系得端正无比的条纹领带。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我要注意仪态,符合“传统女孩”的身份。
早餐是在有着高耸穹顶的餐厅里进行的,长条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质餐具闪烁着冷冽的光。大家安静地进食,偶尔有压低声音的交谈。然后是晨祷、上课。我的课程表排得很满,除了常规的学科,还有他们觉得“有助于塑造淑女气质”的课程,比如钢琴、芭蕾、艺术史。我大约高中毕业后会申请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学音乐。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自己能做的决定,或者说,是我正在奋力争取的决定。
奶奶,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总喜欢在夏夜的院子里,搬把小竹椅,拿出那把磨得光滑的老红木二胡,咿咿呀呀地拉起来。那时候我小,嫌那声音有时候像哭,又尖又哑,不如电视里的流行歌好听。您耐心地教我,怎么坐,怎么持琴,怎么运弓,我的小手总是不得要领,拉出的全是锯木头一样的噪音。您从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们晗晗的手,是弹钢琴的,这二胡啊,劲儿大,不好弄。” 可惜,我终究是没有学会,连一首完整的《小星星》都没能拉给您听。
可是,奇怪得很,这些年,那曾经觉得“又尖又哑”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地在我记忆深处回响。它不再是噪音,而是变成了黄昏时分的炊烟,是您眼角慈祥的皱纹,是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沙沙叶响,是……故乡的声音。那苍凉又悠扬的调子,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在我午夜梦回时,悄然响起,比任何交响乐都更能触动我的心弦。我常常梦见您,梦见您坐在院子里,就着昏黄的灯光给我纳鞋底;也常常梦见崽崽,它还是那么小,毛茸茸的一团,在我手上蹭来蹭去,丝丝地叫着。有时候,梦境真实得让我醒来时,枕边一片濡湿。
您知道最神奇的事情是什么吗?有时候,当我在这里感到特别孤独、特别烦恼的时候,比如被某个刻薄的同学排挤,或者因为文化差异闹了笑话独自懊恼时,我仿佛能听到崽崽的叫声,不是梦里,就是在恍惚间,那“丝丝”的声音,隔着一整个欧亚大陆,清晰地传到我耳边。奶奶,您别觉得我是在说胡话,我真的能感觉到。那一刻,就好像你们都在我身边,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这或许就是您常说的,亲人之间,心是连着的吧,跨越时空的心灵感应。我经常和崽崽隔空交流,真要感谢灵气复苏的时代。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国。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掌握在我手里。我的命运,被牢牢攥在我父母的手里。他们为我规划好了一切,就像规划一个项目:最好的寄宿学校,然后是世界顶尖的大学,接着是光鲜体面的职业和人生。他们为我付出了很多,金钱、精力,他们觉得这是爱,是给我最好的安排。可是,奶奶,他们只想控制我,却从不试图理解我。他们不知道我真正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梦想什么。他们需要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优秀的女儿,而不是一个有着自己喜怒哀乐、会叛逆、会迷茫的孩子,他们全力打造的是一个可以继承他们基因继承他们产业的继承人。可我,并不想…我只想做我自己,潇洒的游戏人间。
最近,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几乎是我来英国后最激烈的一次。导火索是他发现了我“早恋”。他勃然大怒,在斥责我不知自重、浪费时间、辜负他们的期望。他说我变得叛逆,不可理喻。“为你好”就能好吗?我真想不明白,也许是谁的青春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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