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味儿还是呛得人鼻子发痒,娘半靠在床头,颤巍巍地伸手想去够那个掉漆的搪瓷缸。我瞧见她手背上星星点点的老人斑,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两滴,在白床单上投下个小光斑。
我刚要过去帮忙,门轴突然“吱呀”一响,先探进来一截红头绳——我心头猛地一跳,这红头绳我认得,是苏宁的。她咋来了?
没等我想明白,苏宁就缩着肩膀挤了进来,红布棉袄在门框的绿漆上蹭了一下,留下一道绿印子。
她怀里抱着个竹篮子,竹篮提手上还缠着红绸子,那红绸子是去年赶集时我帮她挑的,当时她在杂货摊前蹲了老半天,挑来选去,最后买了根最便宜的。
“天牛哥……”她声音跟蚊子似的,竹篮子跟着晃了晃。盖在上头的红布滑开一角,露出底下几个玻璃瓶。
我瞅着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去年腊月廿十三,她在集贸市场的银匠摊前挪不动脚的款式——当时她踮着脚尖凑近看,头发梢蹭过我手背,弄得人痒痒的。
“婶子好些了吗?”她掀开红布,我从麦乳精的铁罐子上瞥见自己的模样——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活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矿工。
竹篮底下还塞着几瓶水果罐头,玻璃罐上凝的水珠正顺着缝往下淌
我一时走神,热水“哗”地浇到手背上,搪瓷缸子“哐当”砸在铁床架上,我忙扯下纸巾擦拭床架上的水渍。
娘挂的吊瓶晃得厉害,玻璃瓶里的药水直翻泡沫,让我想起了苏宁出嫁时轿夫们抬着的酒坛——那些贴“囍”字的酒坛在村西边石碾边摔碎时,溅出来的酒液也是这么个样子。
我嗓子眼儿发紧,声音都快挤不出来了,冲她喊道:“你跑这儿来干啥?”
苏宁的手指头在罐头盖上划拉来划拉去,低着头时不时看我一眼。
我突然想起去年元宵,她在槐树底下给我染指甲,说等攒够钱就去县城开理发店,店名都想好了,叫“青丝阁”。
还没等她回话,就听见走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苏宁头上那根红头绳甩了一下,接着快速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个红包递给我。
这红包边都磨毛了,正面的“囍”字都快看不清了。我还没看清上面的金字,门“哐”一下就被踹开了。
“苏宁!”
一股化肥味混着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新郎官的皮鞋踩在瓷砖上,留下一道黄泥巴印子。
他裤腰上别着BP机,那屏幕在病房灯光下忽明忽暗的,时不时还会发出“滴滴”声。
“这谁啊?”
他伸手去搂苏宁的腰,袖口露出的金链子晃得人眼花。
苏宁的身子猛地绷紧,她咬着嘴唇把脸别到一边。
我认得那个姿势,去年秋收时,村西边的张瘸子调戏她,她也是这样弓着背,像只炸毛的猫。
他看着我:“镇医院是你能随便串的?”
他的手掌在苏宁后腰上摩挲,眼睛却盯着竹篮里的麦乳精。
“哟,还给野男人送补品呢?”
苏宁的红头绳垂下来,遮住半边脸,我看见她睫毛在颤动,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她的手在身后攥成拳头,接着又慢慢松开:“不……不是,这是给婶子的。”
“走了!”
新郎官冷哼一声,揪着她的辫子往外拖:“晚上还要陪大家吃饭呢!”
门“砰”地关上时,我听见苏宁压抑的抽气声,混着BP机的震动声在走廊里回荡,像根生锈的针,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站在窗前,外头梧桐叶子沙沙响。回身捡起滚到床底的搪瓷缸,缸底沉着两片茶叶,像两条死了的小鱼。
娘低下了头,手指抓着被角,那枚结婚戒指在枯瘦的手指上显得格外突兀。
我和娘都想说什么,但两人都没开口。月光照进屋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捏在手上的红包。
拆开一看,里面是张皱巴巴的存折,里面有3000块钱,还有一张旧纸条,写着:“天牛哥,给婶子治病,苏宁。”
字让水给洇了,最后那一笔拉得老长,就像她转身时飘起的红头绳。
我盯着皱巴巴的存折,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都白了。
“日他哥的!老子张天牛要是混不出个样儿来,下半辈子就趴在乱葬岗当守墓人!”我冲月亮发狠,声音却哽咽得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枭。
我紧紧握着存折,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指甲几乎要戳破薄薄的纸张。
猴子不知何时溜回病房,正蹲在墙角用树枝戳蚂蚁,裤裆里的烙饼掉在地上,在地上滚出一道油印子。
“猴子,把你那青铜玩意儿卖了。”
我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把他吓得手一哆嗦,手里树枝“咔嚓”断成两截。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着他后颈上那道抓痕,显得格外狰狞。
猴子蹦起来,压低声音:“日你哥!那可是……”
话没说完就被我捂着嘴拽到走廊,消防栓的玻璃映出我们俩狼狈的倒影——我穿着露脚趾的解放鞋,他棉袄袖口磨得发白,活脱脱一对丧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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