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中城南的柳树抽芽时,洪大业新纳的妾室宝带,正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小心翼翼往正屋走。青石板路被昨夜的春雨润得发亮,她鞋尖沾了点泥,脚步便更轻了些,生怕蹭脏了裙摆——那裙子是洪大业前几日从西市“锦云斋”挑的,水绿色软缎,滚着细细的银线花边,是正妻朱氏都不曾有的新鲜样式。
宝带今年十六,眉眼算不上出挑,塌鼻梁,嘴唇略厚,唯独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瞧着温顺。她原是洪家远房亲戚家的孤女,去年冬天来投奔时,穿着打补丁的蓝布夹袄,头发枯黄得像秋草。朱氏见她可怜,又想着家里添个手脚麻利的人帮忙打理琐事,便劝洪大业留下她做个粗使丫鬟。谁料开春没几日,洪大业竟要纳她做妾。
彼时朱氏正坐在窗边绣一幅“百鸟朝凤”,听见这话,手里的绣花针“噗”地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滴在明黄色的凤凰尾羽上,像一点洗不掉的污渍。她抬头看洪大业,男人正站在紫檀木桌旁,手里摩挲着个玉扳指,语气有些不自然:“朱氏,宝带这丫头手脚勤快,性子也软和,留在身边……总归方便。”
“方便”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朱氏心里。她嫁入洪家三年,与洪大业原是琴瑟和鸣的。她父亲是都中有名的布商,陪嫁的铺子、田产能堆满半条街,她自己也是从小跟着先生读书,描红、绣花、管家样样拿得出手,容貌更是邻里公认的“城南第一俏”——肤白胜雪,眼似秋水,笑起来时右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连巷口卖花的老婆婆见了,都要多塞两朵芍药给她。
可自宝带进了门,一切都变了。洪大业不再像从前那样,晚饭后陪她在院子里散步,听她讲话本里的故事;也不再在她绣活累了时,接过她手里的绷子,替她揉一揉发酸的肩膀。他总找借口往宝带那间小偏房去,哪怕宝带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连茶都沏不明白——前几日他喝了宝带沏的茶,烫得直咧嘴,却还笑着说“憨丫头,下次慢些”。
朱氏不是没闹过。起初是冷着脸,洪大业凑过来说话,她便转头不理;后来忍不住了,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忍不住抱怨两句,说宝带粗手笨脚,配不上“妾”这个名分。可洪大业要么装睡,要么干脆起身去书房,第二日反而更往宝带房里钻。到最后,朱氏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秋天被摘光了果子的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迎着风晃荡。
这日午后,朱氏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愣。宝带端着点心过来,怯生生地站在三步开外:“夫人,先生让我……让我给您送些杏仁糕。”
朱氏没抬头,声音淡淡的:“放下吧。”
宝带把盘子搁在旁边的石桌上,没敢走,又站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先生说……说今日晚膳,让我陪您和他一起用。”
这话像个火星子,一下子点燃了朱氏憋了许久的火气。她猛地抬头,看向宝带,声音发颤:“陪我们用膳?他问过我了吗?这洪家的正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妾来做主了?”
宝带被她吓了一跳,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是先生让我来说的,我……”
“哭什么?”朱氏更气了,“我还没说你什么,你倒先哭上了,是要让他回来,说我欺负你不成?”
正闹着,洪大业从外面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宝带抹眼泪,朱氏站在一旁,脸色难看。他心里顿时就有了火气,走过去先拉过宝带,替她擦了擦眼泪,转头对朱氏沉下脸:“朱氏,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正妻的,就不能容着点?”
“容着点?”朱氏看着他护着宝带的样子,心一点点冷下去,“我容着她从丫鬟变成妾,容着她占了我的位置,现在还要我容着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让你觉得我是个恶妇?洪大业,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三个月,你待我,还有半分从前的情意吗?”
洪大业被她问得一噎,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怎么没情意了?你是正妻,宝带只是个妾,我难道还能亏待你不成?你别总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四个字,彻底断了朱氏的念想。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觉得累得慌,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门外,洪大业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你又闹什么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朱氏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窗外的石榴树刚长出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可她心里,却像被寒冬冻住了,连一丝暖意都没有。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宝带——论容貌,论家世,论才情,她哪一样不是压过宝带一头?可洪大业偏偏就迷上了那个寡言少语、容貌平平的丫头。难道男人的心,真的就这么容易变吗?
接下来的日子,夫妻俩的关系更僵了。洪大业虽不敢公然在宝带房里过夜——毕竟朱氏的娘家在都中颇有势力,他还得顾及几分颜面——但白日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待在宝带那里,要么教她认字,要么就坐在一旁,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扫地、擦桌子,嘴角还带着笑。朱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连质问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这偌大的院子,空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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