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大安门外的石板路,总在五更天泛着层青灰色。王生提着盏油纸灯笼,灯笼穗子随着脚步轻轻晃,在地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光。他是府里的孔目吏,管着文书档案,差事不算累,却得天天起早——府衙卯时点名,他住得远,总得比别人多赶半个时辰的路。
灯笼照见街角的老槐树时,王生停下脚步,从袖袋里摸出本磨得卷边的咒经。纸页是黄麻纸做的,边角都起了毛,上面用小楷抄着《大随求咒》。他对着灯笼哈了口气,白雾落在纸页上,迅速洇成小小的圆点。“南无阿弥多婆夜……”他低声念起来,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得很远,连趴在墙根的野狗都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敢吠。
这习惯已经保持了五年。当年他刚做孔目吏时,总觉得精神不济,有回去大慈寺烧香,老和尚送了他这本咒经,说“此咒能安神,日日诵读,心自清明”。他试着读了半月,果然觉得夜里睡得沉,白天理事也少了些烦躁,便把这诵经当成了每日的功课——无论刮风下雨,只要走到这老槐树下,总得念上一遍再走。
念到第三遍时,巷口传来水桶碰撞的脆响。王生抬头,看见个穿青布裙的妇人,挑着两只木桶,沿着墙根慢慢走。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木簪绾着,桶绳在肩上勒出浅浅的红痕,走一步,桶里的水就晃出些来,在石板上溅成小小的水花。
“王家郎君早。”妇人经过时,会微微侧身,声音像井水般清润。
“李娘子早。”王生也会点头应着,眼睛却盯着咒经,不敢多看。他认得这妇人,是江渎庙的庙祝家眷,每日五更天去井台汲水,供庙里的香客用。两人同路走了半条街,一个诵经,一个挑水,脚步声、诵经声、水桶晃荡声混在一起,倒成了这清晨巷子里的常景。
日子久了,王生闭着眼都能听出妇人的脚步声——她的水桶比别家的沉,走得又稳,脚步声“笃笃”的,像敲着某种节拍。有回下过雨,石板路滑,妇人走到老槐树下时打了个趔趄,王生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多谢郎君。”妇人站稳了,脸颊微红,挑着水桶匆匆往前走,桶里的水晃出更多,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水线。
那天的咒经念得格外乱,王生总觉得指尖还留着妇人衣袖的触感,粗布的,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变化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府里新来了个姓刘的孔目吏,年轻,嘴甜,总拉着王生去酒馆喝花酒。“王兄,你这天天念经,活得跟个老和尚似的,有啥意思?”刘孔目举着酒杯,酒液洒在衣襟上,“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活?”
王生起初还推拒,说“家里有妻小,不敢胡闹”,可架不住刘孔目天天撺掇。有回喝到半夜,回家时被门槛绊了一跤,额头磕出个包。第二天五更天走到老槐树下,脑袋昏沉沉的,看着咒经上的字,只觉得个个都在打转。
“南无阿弥多婆夜……”他念了两句,就卡壳了。巷口的水桶声又响起来,妇人挑着水走近,青布裙在晨雾里像片叶子。王生下意识想把咒经藏起来,手指却不听使唤,纸页“哗啦”掉在地上。
妇人停下脚步,弯腰帮他捡起咒经。她的指尖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沾着点井台上的泥。“郎君今日不念了?”她把咒经递回来,眼睛在灯笼光下亮得惊人。
王生的脸“腾”地红了,接过咒经胡乱塞进袖袋:“今日……今日起晚了,怕误了卯时。”
妇人没说话,挑着水桶往前走,脚步却比往常快了些。王生跟在后面,听着水桶晃荡的声音,心里像塞了团乱麻。他突然想起昨夜酒馆里的舞姬,红绸裙,金步摇,笑起来眼波流转……再看前面妇人的背影,青布裙洗得有些发白,肩上的桶绳磨出了毛边,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素净。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罪过,罪过。”他在心里默念,却再也没心思掏咒经。
第二天走到老槐树下,王生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拿出咒经。他望着巷口,等着妇人挑水经过,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期待。可那天妇人却没像往常那样打招呼,只是经过时,轻轻说了句:“郎君今日似有心事。”
王生的心猛地一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接下来的几日,他索性把咒经忘在了家里。有时妇人经过,会停下脚步看他两眼,眼神里带着点探究;有时两人一路无话,只有水桶晃荡声在巷子里飘。王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可真要他重新拿起咒经,又觉得有些别扭——仿佛那纸页会烫伤他的手指。
直到第七天清晨,他刚走到老槐树下,妇人突然转过身,挑着水桶站在他面前。晨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周身镶了圈金边,桶里的水映着天光,亮得晃眼。“王家郎君,”她开口时,声音比往常沉了些,“我每日过此,见郎君必诵经,如对神明。我家主公也常说,‘敬则心诚,诚则灵’,故我汲水从不敢迟,怕误了庙里的晨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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