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夜,陈府灯火煌煌。
檐下新悬的艾草蒲剑尚带着露气,院中却已架起数处炭火。羊腿鹿脯在铁架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炭火,腾起阵阵带着松木香的青烟。
郑铁锤带着十余名岳家旧部立在廊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这些曾在战场上杀人如割草的悍卒,此刻却像是误入琼林宴的莽夫,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都愣着作甚?”陈怀瑾拎着酒坛走来,拍开泥封的声响惊得郑铁锤肩头一颤,“今日不论尊卑,只论尽兴。”
迟阿力捧着酒碗的手微微发抖。
粗瓷碗里琥珀色的酒液晃荡,映出他额角未愈的淤青,三日前那顿闷棍的疼痛犹在,可眼前这碗酒,却是他扛了十几年麻袋都不曾尝过的陈年花雕。
“郑教头。”陈怀瑾忽然举碗,“这一碗,敬岳家军。”
郑铁锤虎目骤红。当年朱仙镇大捷后,岳帅也曾这般与将士们执碗痛饮。
“迟兄弟。”酒碗又转向漕工汉子,“这一碗,敬天下勤恳人。”
两个铁打的汉子喉头滚动,竟说不出话来。
夜风掠过院角的兵器架,梨花枪的红缨与陌刀的寒光交织在一处,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旌旗蔽日的年代。
萧烬萝抱着一摞粽叶从厨房转出,恰看见郑铁锤仰头痛饮时,一滴水珠顺着虬髯滚落火堆,滋啦一声化作白烟。
原来再硬的骨头,也经不起温柔以待。
屋外院中酒香怡人,屋内烛影摇红,粽叶清香盈袖。
蒹葭伊人两个小丫头带着沈江淩指尖翻飞,将糯米裹进翠绿的箬叶中,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李阿沅坐在她身侧,怀中搂着熟睡的婴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襁褓上绣的“平安”二字,那是张孝祥临行前,亲手描的花样。
“李娘子尝尝这蜜枣。”萧烬萝忽然推过青瓷小碟,打破沉默,“阿箬今早特地去城南老铺买的。”
李阿沅勉强一笑,拈起蜜枣却迟迟未入口。
窗外隐约传来汉子们的笑闹声,炭火炙肉的香气透过雕花窗棂漫进来,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
沈江淩忽然按住她微凉的手。
“可是想张公子了?”
这一问,恰似春雨滴落寒潭,李阿沅眼眶倏地红了,指尖微颤。她本不愿来的。
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带着稚子寄人篱下,连思念都要藏在夜深人静的啜泣里。可沈江淩两次登门,那双与她同样经历过绝望的眼睛,让她无法拒绝。
怀中的孩子在这时咿呀醒来,小手胡乱抓向母亲垂落的发丝。
她慌忙低头,一滴泪正落在婴孩眉心。
沈江淩凝视着那滴泪珠,忽然想起临安城那个人头攒动的夜——灵堂白幡翻卷,棺木中的夫君起死回生吓退咄咄逼人的族亲。
那时她以为,此生再无天明,曾几何时,她也如李阿沅这般,在绝望的深渊里仰望过一线天光。。
“会好的。”她将包好的粽子系上红绳,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张公子才华横溢,此番必能金榜题名。”
屋外忽然爆发出阵阵喝彩。
透过纱窗,可见郑铁锤正表演岳家枪法,枪风扫得火堆火星四溅。迟阿力等人拍掌叫好,陈怀瑾执壶斟酒的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李阿沅望着那片热闹,终于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抚过孩子柔软的胎发,恍惚间竟像是抚到了远方那人题诗作赋的狼毫笔锋。
篝火噼啪,映得满院生辉。
肉香混着粽叶的清香在夜风中交织,郑铁锤那厢正与迟阿力拼酒,粗犷的笑声震得檐下艾草簌簌作响。
忽见萧烬萝一个箭步窜来,不由分说便将陈怀瑾拽进了女儿堆里。
“姐夫可不能偏心,”少女红缨枪往地上一杵,挑眉笑道,“郑大哥他们有酒吃,我们也要讨些彩头。”
众女顿时眼眸晶亮。
陈怀瑾环视一圈,蒹葭咬着粽叶尖竖起耳朵,伊人连彩绳都忘了编,沈江淩执团扇的手悬在半空,连向来清冷的李阿沅都微微倾身。
“也罢。”他掸了掸衣袍,眸中闪过狡黠的光,“今日便说个女儿国的故事。”
——却非唐僧路过的西梁女国,而是千年后的世界。
他说那些束马尾着裤装的女子如何与男子同堂读书,说医院里女医师执刀救人,说朝堂上女官挥斥方遒。说到兴起时,连“一夫一妻”“自由择婿”这等惊世之言都脱口而出。
蒹葭手里的蜜枣啪嗒掉进糯米盆。
萧烬萝瞳孔微颤。她自幼听惯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连伯父那般开明之人,也不过叹一句“可惜阿萝不是男儿”。
可此刻姐夫口中——
“女子从来不是藤蔓。”陈怀瑾指尖掠过沈江淩发间玉簪,“她们本该是树。”
沈江淩忽然攥紧了团扇。她想起临安城里那些被迫缠足的闺秀,想起自己曾在祠堂跪得膝盖青紫,只为求一个“贤妇”的名声......
篝火哔哔爆开一颗火星。
萧烬萝望着姐夫被火光镀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发烫,原来这世上,真有人看得见她们骨子里的锋芒。
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莫说是建康城的酸儒,便是她最敬重的伯父——那位曾笑谈“女子亦可提枪上马”的岳家军将领,也从未说过“男女平权”四字。
沈江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她忽然想起那日夫君说的“二十一世纪”,当时只当是海外奇谈,如今想来......
篝火再次爆了个火星,惊醒了满院怔忡。
“陈大人...”李阿沅忽然轻声开口,怀里熟睡的婴孩动了动,“您说的那个世界...当真存在么?”
夜风掠过陈怀瑾的袍角,他望着这个时代的女人们眼中摇曳的火光,缓缓举杯:
“会有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间烧灼的却不知是酒液还是苦涩。
——张孝祥。
这个名字突然刺进心头,算算时日,临安殿试应当近了,那位才冠江南的郎君,即将迎来人生至耀时刻,也将踏入最深的劫......
陈怀瑾眼前浮现史书里冰冷的字句:秦桧党羽当朝逼婚,状元郎沉默以对;李氏被逐出族谱,青灯黄卷了残生;同之稚子牵着母亲的道袍,问爹爹何时来接......
啪!
酒盏重重磕在石桌上。
既知天命,何不逆天而行?
“阿沅。”他忽然倾身,惊得李阿沅怀中小儿一颤,“待孝祥兄金榜题名时,我亲自为你们操办婚宴。”
萧烬萝的枪尖突然划过青石板,迸出几点火星。沈江淩的团扇唰地展开,掩住了微红的眼眶。
夜风卷着艾草香掠过庭院,吹散了某个尚未成型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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